“我在与表姐谈论话本里的内容呢,你们没瞧过上京城新排的那出折子戏吗?就是?中秋前?後锦绣楼里常演的……”
甜润润的嗓音明畅清亮,然响起在这晦暗阴沉的小屋里时却鲜明透出几分奇谲古怪的格格不入来。祈冉冉叹息一声,伸手拍拍俞若青的手,下?一瞬,绵言细语随之一停,诡谲散尽,天地陡然陷入死寂。
“是?我的错。”
不过片刻,轻言软语平和再起,祈冉冉声音稳静,擡手将桌角烛台拨到了最中央。
“喻长风,你查过我了吧?”
她早就知道天师大人不可能对她执意?离京的原因无所容心,昨日玩叶子牌时,元秋白的一句无心之言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想。
元堂兄当时输得一触即溃,抓耳挠腮之际悲戚问?她,“堂妹啊,你以?前?是?不是?在岁星殿内偷摸着开赌坊了?”
她在听见这话的一瞬间,心下?便有了判断。喻长风迟早会猜到她的施为目的,既如此,今日的撞破虽在意?料之外,倒也不失为一个开诚布公的好机会。
“诚如你猜测的那般,我们俞家人在上京城中备受盯防,我若想离开,只能仗着天师府的威来躲郑皇後的势。”
“离京前?与若青的通信借了堂兄的手,前?几日戚府的补给?也是?若青冒用魏家的路子送来的,最上方的箱笼底部刻了一艘小船,目的是?告诉我‘前?方转水路’的相关铺排已然全部办妥。”
“我知道你们都拿我当自己人照顾,对于今次的‘利用’,我也深觉羞愧。但我没办法,我手里没人也没路子,上头又有两?尊大佛窥着压着,半点?不放松地牢牢束缚着。想做成?一些事,只能别无选择地牺牲一点?道德。”
她话说得恳挚,语速也放得极慢,仿佛这世间再没什麽是?她有所保留的,字字句句几乎都透着一股子‘推心置腹’的坦诚味道。
但喻长风却知道事实远非如此。
他擡起眼,直直望向了对面端然而?坐的祈冉冉。
他在她澄澈明净的眼睛里看见了一抹摇曳晃动?的橙黄火光,潆洄潋滟,溶溶煦暖,看似薰天赫地,颇有燎原之势,可再一仔细窥探,却发现火光之下?暗潮丛生,满满涌动?的,全是?她眸底深处最原始的浓浓漆色。
……哪有什麽推心置腹。
那些她能被人看到的,往往都是?她想被人看到的。
“所以?,”
窗外波澜震天,又一道闷雷落下?,喻长风顿了顿,喉头轻轻一滚,待雷声消歇之後才沉声静气地重新开口,
“所以?你下?船之後,不会再随我们去云沧州了,对吗?”
这话问?完,他自己都觉蠢得想笑,公主殿下?大费周章堵了白水镇的路,总不能只是?为了在这段途程中多增添几日与他们一起乘船的经历。
“对。”
祈冉冉也不打?算瞒他,
“下?船之後,我便会与若青改道去黔州,後半段的途程无法与你同路了。”
喻长风的眸色几乎一瞬间因为她的回答趋于晦黯。
他动?动?唇,很想继续问?她去黔州之後呢?要?去几天?需要?他在云沧州等她吗?
亦或者,他知道她小毛病多,吃饭又挑剔,若嫌路途奔波,会传信告知他黔州的住址,让他去找她吗?
再往远了说,此行结束,他必定是?要?返回天师府的。
届时她又会如何?
且不论上京城中是?否还有她牵挂之人,只看她如此厌恶被束缚,此番与俞家人一道成?功离京,沉重枷锁一朝废置,她还会愿意?回去吗?
……难怪她会带上那封二人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
所以?这段时日以?来想方设法与他的同床共枕算什麽?
她送他的发簪,给?他的拥抱又算什麽?
大发善心?
看他可怜?
他是?不是?该庆幸公主殿下?待他至少还有那麽一点?不同,毕竟她本可以?冷心冷肺地全程淡然置之,却偏生要?在这短短半月里心慈好善地予他些许旖旎光景。
可是?这又有什麽用呢?
正如他幼时唯一听过的一方民间志怪,赶考的书生露宿庙宇,恰巧撞上狐仙报恩,狐仙以?幻术绘出一幅乐乐陶陶之景,就此圆了书生一场盛大灿烂的佳妙夙愿。
书生沉醉其中,难以?自拔,然鸡鸣拂晓,幻境方破,诸般欢愉,终归一梦黄粱。
——不过都是?些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