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弈星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怀疑,有压力,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躯压垮。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以及血液冲上头顶带来的细微嗡鸣。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凉的瓷瓶硌在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他强迫自己擡起眼,迎向狄仁杰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不能慌,绝对不能慌。这就像棋局中一步出乎意料的“扑”,看似绝境,但若应对得当,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干,但出口的语调却异常平稳,带着与他年龄和外表不符的冷静:
“狄大人明鉴。”他先微微颔首,以示礼节,然後缓缓擡起自己宽大的云锦袖口,让那光滑的料子在灯下完全展露,“晚辈此衣,乃是赴宴前师父所赐,亦是晚辈今日初次穿着。”
他的目光扫过那琉璃瓶中的纤维,又回到自己的衣袖上,仔细对比。
“颜色丶质地,确与晚辈衣料极为相似。”他坦然承认,这反而让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通常嫌犯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必然是矢口否认。
“然而,”弈星话锋一转,声音依旧清冽,“正因如此,才更显蹊跷。”
他微微前倾身体,尽管这个动作让他气息微促,但他依旧坚持着,指向自己衣袖的特定位置:“狄大人,扁鹊先生,请看。晚辈这身衣物,因需坐于轮椅,衣袖丶衣摆等易磨损之处,在制作时皆由玉环姐姐以特殊药水浸泡加固过,纤维结构更为紧密,不易勾丝脱落。”
他顿了顿,看向扁鹊:“扁鹊先生精通万物机理,想必能分辨出,死者手中纤维的断裂形态,是自然磨损脱落,还是…被人用力撕扯拽下?”
扁鹊深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他举起琉璃瓶,对着灯光仔细观察了片刻,沙哑道:“纤维端口参差不齐,有明显拉伸断裂痕迹,确系大力撕扯所致。”
弈星微微颔首,继续道:“晚辈体弱,行动需人扶持,自入宫至宴席,始终在师父或内侍视线之内,未曾与任何人发生过肢体冲突,更无人近身撕扯晚辈衣袖。此其一。”
“其二,”他目光沉静地看向狄仁杰,“若晚辈真是行凶之人,行事之後,岂会不检查自身衣物是否有损,留下如此明显的证物?更何况,是这等独一无二丶极易追查的衣料?”
他的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一步步将嫌疑从自己身上剥离。这不是狡辩,而是基于事实的理性分析。
程咬金听得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插嘴:“这小子说得有道理啊!哪个凶手这麽蠢,杀了人还留个自家招牌在身上?”
狄仁杰没有理会程咬金,他凝视着弈星,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看似孱弱的少年。片刻後,他沉声道:“依你之见,这纤维从何而来?”
弈星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喉咙间的痒意,缓声道:“晚辈不敢妄断。但或许有两种可能。其一,凶手故意栽赃,不知以何种手段,获得了与晚辈相似的衣料,并在行凶时故意留下。其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衆人:“凶手原本想留下的,或许并非这缕纤维,而是想制造搏斗痕迹,误导查案方向。这纤维,或许只是…意外。”
“意外?”狄仁杰追问。
“比如,”弈星的声音更轻了些,仿佛在推演一个精妙的棋局,“凶手想从王博士手中夺取某样东西,而王博士在挣扎中,无意间扯下了凶手衣物上的纤维。只是这纤维,恰好与晚辈的衣料相似。”
这个推测,将案件引向了更复杂的方向——杀人灭口,或抢夺某物。
明世隐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子,眼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弈星的应对,比他预想的还要出色。这不仅是在为自己脱罪,更是在引导狄仁杰看到案件背後的其他可能性。
狄仁杰陷入了沉思。弈星的话确实提供了新的思路。如果真是栽赃,那说明凶手对明世隐和弈星,乃至尧天的内部情况有一定了解。如果是意外,那凶手的目标很可能不是杀人本身,而是王博士正在鉴定的某样东西——比如,《天元策》。
“狄大人。”明世隐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分量,“小徒体弱,久坐不适,且今日受惊不小。若大人暂无其他疑问,可否容他先行回府休息?明某愿留在此处,全力配合大人调查。”
他这是在以退为进,既表现了配合的态度,又保护了状态不佳的弈星。
狄仁杰看了看弈星愈发苍白的脸色,以及他微微起伏的胸口,知道明世隐所言非虚。这少年虽然聪慧冷静,但身体底子实在太差。
“可。”狄仁杰最终点了点头,对程咬金道,“程将军,劳烦你派一队可靠的人手,护送弈星公子回尧天驻地。务必确保安全。”
他特意强调了“安全”二字,意味深长。或许,他也意识到,如果真有幕後黑手在栽赃,那麽落单的弈星,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俺老程亲自送他回去!”程咬金拍着胸脯,他性子虽粗豪,却也喜欢这聪慧又沉静的少年,“保证一根汗毛都不少!”
弈星看向明世隐,眼中带着询问。
明世隐对他微微颔首,温声道:“回去吧,告诉阿离他们,我稍後就回,不必担心。”
弈星这才放下心来,对着狄仁杰和明世隐分别行礼:“多谢狄大人,师父,晚辈告退。”
程咬金推起轮椅,高大的身影护卫在侧,带着弈星离开了依旧弥漫着无形压力的瑶光殿。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狄仁杰目光深沉。他转向明世隐:“明大人,令徒…非常人。”
明世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只是个喜欢下棋的孩子。”
殿外,夜风更冷。弈星被程咬金小心翼翼地抱上马车,裹紧了毯子。车轮滚动,驶离皇城。弈星靠在车壁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方才强撑的精神瞬间松懈,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忙取出杨玉环给的参丸含了一颗。
程咬金担心地看着他:“小子,撑得住不?”
“多谢…程将军关心,无碍。”弈星喘息稍定,低声道谢。
马车驶入长安城的街巷,夜色已深,大部分商铺都已打烊,只有更夫梆子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回响。就在马车经过一条僻静巷道时,异变突生!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屋檐落下,手中兵刃在黯淡的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直扑马车!
“有刺客!”车夫惊惶的喊声与兵刃破空之声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