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心渊暖阁
车队抵达京城时,已是深夜。
城门早已接到谕令洞开,御道被提前肃清。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只有周太傅领着几位重臣,在宫门外顶着寒风肃立等候,人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和疲惫。
当看到那两辆风尘仆仆丶沾满泥泞冰碴的雪橇车在龙骧卫的护卫下驶入城门,尤其是看到苏宸亲自抱着裹在厚厚狐裘中丶依旧昏迷不醒的林砚,从後一辆车中稳步走出时,周文渊等人心中五味杂陈,更多的是震撼。
苏宸面色冷峻,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但步伐沉稳有力。他无视了欲上前行礼的衆人,只对周文渊微微颔首,丢下一句“有劳太傅”,便抱着林砚,在福安和御医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穿过幽深的宫道,径直走向离紫宸殿最近的丶早已收拾妥当并烧得暖融融的——原东宫暖阁,如今的新帝寝宫偏殿。
这一举动,再次无声地宣告了林砚在他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群臣面面相觑,却无人敢置一词。
朔方之事早已传回,林砚力挽狂澜丶肃贪赈灾丶积劳呕血的事迹,与新帝千里奔袭丶生死相救的举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巨大的丶令人窒息的沉默力量。此刻再非议林砚,已非明智之举。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弥漫着淡淡的安神草药香气。林砚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盖着轻柔暖和的云锦被。御医院正亲自带领整个太医院最顶尖的力量,轮番诊脉,调整药方,施针用药,不敢有丝毫懈怠。
苏宸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福安和两名最心细的宫女在门外听候差遣。他褪下沾满风尘的玄色外袍,只着一身素色常服,坐在榻边的锦凳上,静静地守着。
目光落在林砚依旧苍白却比路上多了几分生气的脸上,听着他平稳许多的呼吸声,连日来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回实处。
这一守,便是三天三夜。
期间,苏宸只在福安和御医的再三苦劝下,在暖阁内间的软榻上短暂休息了几个时辰。大部分时间,他都守在林砚榻边,亲自试药温,看顾炭火,甚至学着御医的手法,为林砚按摩手臂和腿脚活络气血。
动作起初生疏笨拙,却异常专注认真。那份沉静的守护,让见惯了帝王威仪的福安都暗自心惊。
林砚是在第三日清晨彻底苏醒的。
意识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水面。最先感受到的是温暖,一种被妥帖包裹丶隔绝了所有寒冷的温暖。然後是弥漫在鼻尖的丶令人安心的沉水香气息。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帐幔顶,上面绣着精致的云龙纹。身下是极其柔软舒适的锦褥。这不是朔方的陋室,也不是他在天策府的官邸。这是……皇宫?
他微微侧头,目光瞬间凝固。
苏宸就坐在榻边的锦凳上,一手支着额角,似乎在小憩。他穿着素色常服,墨发未束,几缕发丝垂落额前,眼下有着明显的青影,薄唇紧抿,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冷峻。
他的另一只手,却自然地垂放在榻边,指尖离林砚的手腕只有寸许之遥。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他冷硬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这一刻,褪去了帝王威严的苏宸,显得真实而脆弱。
林砚的心,如同被什麽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朔方风雪中的绝望冰冷,昏迷中那一声声执拗的呼唤,归途车厢里那包裹着自己手掌的温暖,记忆汹涌而至。是他,真的是他,将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动了动手指,想触碰一下那近在咫尺的指尖,却牵动了胸肺,引发一阵低低的呛咳。
轻微的咳嗽声瞬间惊醒了苏宸。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睡意全无,瞬间恢复清明,带着一丝警觉。当目光触及林砚那双已然睁开丶正静静望着自己的眼眸时,那锐利的眼神如同冰雪消融,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释然取代!
“阿砚!你醒了!”苏宸几乎是立刻俯身靠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手自然地探向林砚的额头,“感觉如何?还冷吗?可有哪里不适?”一连串的询问,急切而关切。
温热的掌心贴在额头上,带来舒适的暖意。林砚看着近在咫尺的丶写满担忧的俊颜,喉咙干涩,张了张嘴,只发出沙哑的气音:“水……”
“快!温水!”苏宸立刻回头吩咐。守在外间的福安早已闻声,立刻端着一杯温度刚好的参茶进来。
苏宸接过,小心地扶起林砚,让他半靠在自己臂弯里。这个动作让两人靠得极近,林砚甚至能感受到苏宸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和温热的呼吸。他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僵了一下。
“慢点喝。”苏宸却恍若未觉,专注地将杯沿凑到林砚唇边,动作轻柔而耐心,如同呵护易碎的珍宝。
温热的参茶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力气。林砚就着苏宸的手喝了大半杯,才轻轻摇了摇头。苏宸将杯子递给福安,扶着他缓缓躺下,细心地掖好被角。
“陛下”林砚终于能发出清晰些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虚弱,“臣,惶恐。累陛下亲涉险地,臣万死难辞其咎。”他想起耿彪描述的苏宸撞开辕门丶风雪夜奔的疯狂,心中又是後怕又是沉甸甸的负担。
“住口。”苏宸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眼神却异常深邃,“朕说过,你的命是朕的。朕来接自己的东西,何错之有?何来万死?”
他凝视着林砚的眼睛,一字一句,“阿砚,朕要你记住,从今往後,你的安危,便是朕的逆鳞。伤你者,朕必诛其九族!累你者,朕亦绝不放过!”
这霸道至极的宣言,带着帝王的血腥气,却让林砚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低声道:“是。臣,记住了。”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静静地流淌,空气中弥漫着药香和沉水香交织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丶心照不宣的暖昧与安宁。
“陛下,”林砚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病後的虚弱,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朔方之事,後续如何?军需贪腐……”
“这些无需你此刻劳神!”苏宸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责备,“你眼下唯一要务,便是给朕好生养着!天塌下来,有朕顶着!”他顿了一下,看着林砚依旧带着忧虑的眼神,终究还是缓和了语气。
“耿彪处置得宜,後续赈济有序,贪腐证据已呈报,相关人等尽数下狱,一个也跑不了。待你痊愈,再论处置。”
听到大局已定,林砚紧绷的心弦才真正放松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再次袭来,眼皮沉重。
苏宸看出他的倦意,温声道:“再睡会儿。御医就在外面,药也备着。朕就在这里。”
“陛下,也需保重龙体。”林砚的声音渐低,带着浓浓的困意。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他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地覆在了他放在锦被外的手背上。没有言语,却传递着无声的承诺与安心。
苏宸看着他沉静的睡颜,覆在他手背上的掌心微微收紧。这一次,不再是生死关头的绝望紧握,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後的丶带着无限珍重的守护。
心渊深处,那因惊世秘密和生死考验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终于渐渐平息,沉淀下一种比之前更加深沉丶更加密不可分的羁绊。暖阁之内,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