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帝心南顾
紫宸殿东暖阁,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的中心。
苏宸面沉似水,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清州”二字上。
他脚下,散落着几份被揉皱的奏章——正是弹劾礼部侍郎科举舞弊和污蔑新政的联名状。窗外,夜雨敲打着琉璃瓦,声音急促,一如他此刻的心跳。
福安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能感受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丶近乎实质的冰冷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这种恐慌,在陛下登基後,唯有朔方接到林大人病危急报时出现过。
“好,好得很。”苏宸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盐商的血还没冷透,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科举舞弊?污蔑新政?真当朕的刀钝了?!”
他猛地转身,眼中寒芒爆射:“传旨!涉事举子,一体收监,由大理寺丶刑部丶都察院三司会审!告诉他们,朕要真相!若有人敢屈打成招,或官官相护,朕就让他们去陪平西王!礼部侍郎周元清(周太傅门生),暂停职,闭门思过,非朕诏不得见任何人!待审清後,若清白,官复原职;若真涉舞弊,严惩不贷!周太傅那边……朕亲自去说。”
“是。”福安立刻记下。
“还有,”苏宸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来自清州“风闻司”的密报——正是林砚抵达清州首日撕破吴良僞装的简报,“将这些清州官员虚报政绩丶克扣民脂丶草菅人命的铁证,连同那些污蔑新政的揭帖童谣,一并明发邸报!让天下人都看看,朕为何要行考成法!看看这些蛀虫是如何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看看他们口中的‘忠良’,究竟是些什麽货色!”
“陛下圣明!此招一出,必能澄清视听,反将一军!”福安赞道。
苏宸却无丝毫得色,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清州方向,眉头紧锁:“阿砚在清州,孤军深入。吴良狗急跳墙,必生事端。江南大营周武的援兵,不知到了没有……”
他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清州的雨,京城的箭,都像是悬在阿砚头顶的利刃。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丶甚至带着哭腔的通禀声,压过了雨声:“报——!陛下!清州八百里加急!榆树湾军报!”
“快传!”苏宸心头猛地一跳!
一名浑身湿透丶如同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信使被侍卫搀扶着冲了进来,扑倒在地,高举着一封被油布包裹丶却仍被雨水浸透一角的火漆密报,声音嘶哑泣血:“陛下!榆树湾大堤告急!林大人亲赴险地指挥!遭遇刺客暗杀!身受重伤!周武将军援兵已至,正在激战护堤!生死……未知啊陛下——!”
仿佛一道惊雷在苏宸脑中炸开!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外面的闪电还要惨白!阿砚……重伤?!生死未知?!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那雨夜奔袭朔方的恐慌感,以百倍的强度再次汹涌袭来!他一把夺过密报,手指因用力而颤抖,撕开火漆的手竟有些慌乱。
密报是周武在激战间隙草草写就,字迹潦草,带着血与火的急迫,详细描述了林砚如何识破吴良阴谋丶亲临险境丶指挥若定,如何遇刺重伤,以及榆树湾大堤在洪峰冲击下岌岌可危的现状!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林砚的敬佩与对险情的忧虑!
“遇刺……重伤……”苏宸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眼前仿佛浮现林砚浴血搏杀于浊浪之巅的景象。那单薄的身体,如何承受得起匕首的穿透和洪水的咆哮?
旧伤未愈,又添新创……
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怒和恐慌瞬间冲垮了苏宸所有的理智!他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赤红的眼中是择人而噬的疯狂:“备驾!不!备最快的马!朕要去清州!现在!立刻!马上!”
“陛下!万万不可!”福安魂飞魄散,扑通跪倒抱住苏宸的腿,“京城风雨飘摇,朝局动荡!陛下万金之躯,岂可再涉险地!清州有周将军在,林大人吉人天相……”
“滚开!”苏宸一脚踹开福安,力道之大,让老太监滚出老远,“吉人天相?朔方他也是吉人天相?!结果呢?!朕不去,谁护他周全?!这江山,这朝堂,若连他都护不住,朕要它何用!”
帝王的咆哮声震殿宇,带着不顾一切的癫狂。他脑中只剩下林砚苍白着脸在朔方雪原跋涉的画面,如今又叠加上了在洪水中浴血的身影!他不能再失去一次!绝不能!
“陛下息怒!”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响起。周太傅不知何时已拄着鸠杖站在了殿门口,显然也得知了消息,老脸上布满忧色,却强自镇定。“陛下!清州险地,洪水无情!您此时前往,非但于事无补,反会令林大人分心,令朝局崩坏!此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举啊!”
苏宸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瞪着周文渊:“太傅!那是阿砚!他为了朕的新政,在清州搏命!他重伤!生死未卜!你让朕如何安坐在这金銮殿上?!”
“正因如此,陛下更需坐镇中枢!”周文渊上前一步,目光恳切而锐利,“陛下乃一国之君,系天下安危!林大人浴血奋战,为的是陛下的江山,为的是大雍的百姓!若陛下因私情而置社稷于不顾,岂非辜负了林大人的一片赤诚?老臣恳请陛下,以江山为重!清州之事,当信任周武将军!当信任林大人!陛下此刻最该做的,是稳住京城,揪出幕後黑手,荡清朝堂魑魅魍魉!这才是对林大人最大的支持!”
周文渊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宸狂乱的心上。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龙柱,剧烈地喘息着。太傅说得对,他不能乱,不能倒。他若乱了,阿砚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他若倒了,那些躲在暗处的毒蛇,更会肆无忌惮!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毯上,晕开刺目的红。巨大的痛苦和理智在脑海中疯狂撕扯。
良久,他缓缓擡起头,眼中的赤红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决绝,如同被冰封的火山。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福安,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传旨”
“命太医院院正,携最好的伤药丶御医,火速赶往清州!告诉周武,林砚若有闪失,他提头来见!”
“京城戒严!北镇抚司丶殿前司,给朕盯死所有与清州吴良丶江南盐商有勾结的府邸!凡有异动,格杀勿论!”
“三司会审,给朕严查科举舞弊案!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後煽风点火!查!一查到底!无论牵扯到谁,绝不姑息!”
“再者”苏宸的目光转向周文渊,带着前所未有的森寒,“请太傅坐镇内阁,替朕看好这朝堂!凡有借清州之事丶科举风波攻讦新政丶动摇国本者,无论品阶,先行拿下!天塌下来,有朕顶着!”
一连串命令,带着帝王的铁血与冷酷,却又蕴含着对远方那人最深沉的牵挂。他没有去清州,但他的意志和力量,已化作最锋利的剑和最坚实的盾,穿透重重雨幕,直抵清州!
“臣,遵旨!”周文渊和福安同时领命,心中凛然。陛下没有被愤怒冲垮,反而在极致的痛苦中,爆发出更可怕的掌控力。
苏宸不再言语,他缓缓走回舆图前,再次将目光钉在“清州”之上。
修长的手指抚过那个名字,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阿砚,撑住!朕在京城,为你扫清一切障碍!朕等着,接你回家!
帝心南顾,虽隔千里,却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