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铁桶金汤
暖阁的血腥气被浓重的药香和沉水香勉强压下,碎裂的窗棂已用厚实的木板临时封死,殿前司与龙骧卫的精锐将暖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飞入都需被盘查三遍。
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唯有苏宸周身散发的丶冰封千里的杀意是流动的。
林砚靠坐在重新铺设的软榻上,左臂新包扎的伤口隐隐作痛,脸色在烛光下更显苍白,但眼神却沉静如深潭。
唐蔓被安置在偏殿由御医精心照料,福安亲自守着药炉,暖阁内只剩帝丶臣二人。
苏宸坐在榻边矮凳上,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阴影笼罩着林砚。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拈着那支被白布包裹丶泛着幽蓝寒光的淬毒弩箭箭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内应。”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掉冰渣,“且是能接触到朕行踪丶宫禁布防图丶甚至能窥探你日常的核心之人。”
“北镇抚司陆炳已在查。”苏宸将弩箭丢在一旁紫檀托盘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朕给了他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後,若揪不出主谋,殿前司丶龙骧卫丶内务府涉事之人,皆以渎职论处,流三千里!至于幕後黑手,”他目光转向林砚,深邃的眼底翻滚着赤红的暴戾,“无论是谁,朕要将他挫骨扬灰!”
“陛下息怒。”林砚迎上他狂怒的眼神,冷静道,“此刻雷霆震怒,正中幕後之人下怀。刺杀是警告,亦是离间。意在逼陛下自乱阵脚,或因恐惧而将臣彻底推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宸紧握的拳上,“陛下适才所言‘铁桶’,臣感念圣心。然,困守一隅,非破局之道。臣需天策府。”
苏宸猛地攥住林砚未受伤的右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破局?你还要如何去破?!就在这暖阁里,就在朕的眼皮底下!他们就能把毒箭送到你枕边!天策府?那里就没有钉子?!林砚,朕的耐心和恐惧是有限的!你若再敢踏出这暖阁一步,朕就把你锁在紫宸殿的地宫里!”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偏执与後怕,那份失而复得後更甚的恐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林砚腕骨生疼,却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陛下,锁得住臣的人,锁不住天下悠悠衆口,更锁不住暗处的冷箭。臣在明,敌在暗,困守是下策。唯有让‘风闻司’的耳目动起来,让‘格物司’的成果亮出来,让‘度支司’的账目晒出来,让那些魑魅魍魉自己跳出来,才是上策。臣需要陛下的信任,而非囚笼。”
“信任?”苏宸低吼,手指却下意识地松了些许,“朕就是太信任这宫禁,才让你…”後面的话被他狠狠咽下,化作一声沉闷压抑的喘息。他颓然松开手,看着林砚腕上清晰的红痕,眼中掠过一丝懊悔,随即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林砚,肩背绷紧如铁石。
良久,沙哑的声音才响起:“好。天策府,朕允你遥控。但所有文书,由福安传递。所有召见,在此暖阁进行,由朕或张威亲自在场。你身边,十二时辰,不得离人。”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一个带着帝王恐惧的丶变相的囚笼与守护。
“臣遵旨。”林砚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
他知道,这已是苏宸在暴怒与恐惧中,为他撕开的一道缝隙。
当夜,北镇抚司诏狱的惨嚎声彻夜未绝。
陆炳如同索命的阎罗,亲自提审所有可能接触皇帝行踪丶宫禁布防丶暖阁守卫轮值的太监丶宫女丶侍卫乃至低阶管事。酷刑之下,线索如同剥茧抽丝,一点点指向内务府一位姓崔的副总管。
此人表面低调,实则掌管着部分宫禁采买与低阶宫人调度,有便利接触布防图的誊抄副本。然而,未等陆炳撬开崔副总管的嘴,此人便在诏狱“暴毙”,七窍流血,死状诡异,显然是预先服下的剧毒。
线索看似断了。但陆炳绝非浪得虚名。他顺着崔副总管生前最後一次异常采买的记录——一批産自西南边陲的珍贵药材“血线蕨”(此物有剧毒,亦是那弩箭淬毒的成分之一)——顺藤摸瓜,查到了京城一家不起眼的“回春堂”药铺。
药铺老板在陆炳破门而入前一刻咬碎了後槽牙的毒囊,但陆炳在其密室暗格里,搜出了半封未及销毁的密信残片。
信是火漆封口,收信人处被烧毁大半,只馀一个模糊的“李”字印记。内容提及“货已备齐,风紧,静待佳音”,落款是一个潦草的丶形似飞鸟的符号。更关键的是,密信所用的纸张,是专供宗室及一品以上大员府邸的“澄心堂”特制罗纹笺!
“李”字印记,“澄心堂”罗纹笺,西南剧毒…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游向了一个令人心悸的方向——致仕多年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丶在清州案中曾隐约浮现丶更是此次选秀呼声最高的勋贵之一,前内阁首辅,李阁老(李敏德之父)!
陆炳不敢怠慢,将密信残片丶药铺搜出的毒物样本以及初步推断,火速密报苏宸。
暖阁内,烛火通明。苏宸捏着那薄薄的密信残片,看着那个模糊的“李”字印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意外,只有森然的杀机。
“老而不死是为贼。朕的三哥倒了,他倒成了缩头乌龟。如今,为了把孙女送上後位,连这等下作手段都使出来了?真当朕是泥塑的菩萨?!”
他猛地将残片拍在案上,对肃立一旁的陆炳道:“给朕盯死李府!一只苍蝇飞进飞出,朕都要知道!搜集铁证,尤其是他与西南土司丶还有那些被剿灭的盐商馀孽勾连的证据!朕要的不是猜测,是能将他九族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至于选秀…”苏宸眼中寒光一闪,“照常进行!礼部递上来的名册,尤其李阁老那位‘才貌双全’的孙女李婉茹,给朕好好留着!”
“臣遵旨!”陆炳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暖阁阴影中。
苏宸回身,走到榻边。林砚并未睡,正就着烛光看一份“风闻司”送来的丶关于江南试行“摊丁入亩”的利弊分析简报。
“是李弘?”林砚放下简报,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李阁老名弘。
“十之八九。”苏宸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拿起药碗,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勺参汤递到林砚唇边。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老匹夫藏得深,陆炳还在挖。选秀就是他的催命符。朕倒要看看,他如何把他那宝贝孙女,送到朕的龙床上来送死!”
林砚顺从地喝下参汤,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看着苏宸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提醒道:“李弘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地方。动他,恐引朝局剧烈震荡。且选秀在即,他必借势煽动舆情,将污水泼向陛下和臣,坐实‘暴君’丶‘宠信佞幸’之名。”
苏宸冷笑,用温热的湿帕子擦去林砚唇角的药渍,动作轻柔,眼神却锐利如刀,“朕让他泼!泼得越脏越好!待铁证如山之时,这泼天的脏水,会变成淹没他九族的滔天巨浪!至于朝局震荡?”
他俯身,靠近林砚,鼻息几乎交融,声音低沉而充满掌控一切的霸气,“阿砚,盐商的血流了,清州的官杀了,朕的刀,正等着更肥的祭品!这大雍的朝堂,是时候用血与火,彻底清洗一遍了!你只管安心养伤,等着看戏。”
暖阁外,夜凉如水,暗流汹涌。暖阁内,帝王的杀伐与承诺交织,为一场即将到来的血色选秀,拉开了序幕。
铁桶般的守护下,林砚知道,苏宸为他构筑的,不仅是一个安全的牢笼,更是一个静待猎物的杀局中心。
而他,将在这中心,与他的帝王并肩,迎接最终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