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你哥他自己想当神仙皇帝。”宗麟冷哼一声,瞥觑有乐从墙后转回来的身影,皱眉问道,“你怎么又回来啦,女王呢?”
“她就蹲在墙后边,”有乐指了一指,后退过来,说道,“不知是不是又要做蛋糕请谁吃?然而眼下我更担心的是你。宗滴!千万不要冲动,你酒醉之后的记忆不靠谱。头罩简陋便桶的家伙并非黑须先生,而且他们两个都没有上过你的身。至于究竟是谁偷偷拿走你一件宝贵的东西,无论醉倒后遗失的这东西是你声称的手杖还是不好意思承认的底裤,都将成为历史之谜。”
信孝闻着茄子,瞥看宗麟满脸憋恼之色,忍笑说道:“说不定伊凡雷帝敲死他儿子的那根手杖,就是你弄丢的这支。”宗麟啧然道:“我的手杖怎么会跑去俄罗斯?不要再扯太远,明明就是黑须那老家伙灌醉我之后乘机偷拿了。越说越生气!我立刻就出去打他,你们谁也别拦……”
有乐他们急拽不住,外边忽砰一声轰响,宗麟转身走回墙后,毛发冒烟,眉飞眼跳的说道:“不讲武德。他们真的开鎗啦!”信雄愣望其发髻,眼见爆裂成左右开杈的形态,不禁咋舌儿道:“发型变样了。”宗麟自觑映壁之影,难掩懊恼道:“没办法!他们有佛郎机……”长利憨问:“什么机?”
“别听他扯,火炮能打成这样?”信孝拿着茄子,瞠望道,“佛郎机炮来源自鹰炮,时下至多只有最终改进型的鹰炮。亦即罗马尼亚战场出现过的‘呼啸之鹰’,也跟后来的佛郎机差不多,能连续开火,弹出如火蛇,又被称为速射炮。不过你这发型分杈太精致了。显然是奥斯曼帝国最先进的火绳鎗瞄射所致。明帝国武备书籍说:‘鸟铣,唯鲁密铳最远最毒。’这指的是土耳其鲁密国进贡的番鸟铳,也就是奥斯曼帝国进贡的火绳鎗。大明嘉靖二十七年,明军在收复被海盗及葡萄牙人侵占的双屿战斗,俘获了盗寇当中一些善于制造火绳鎗亦即‘铁炮’的九州人及部分火绳鎗。由马宪、李槐等人学会了制造火绳鎗的方法,并加以研究改进。于大明嘉靖三十七年造出了宣称‘比西番尤为精绝’的明国第一批火绳鎗,而且手笔极大,一上来就是一万把,由此可见当时明国对军队装备火器的重视。奥斯曼帝国随即派遣使者朵思麻到明国进贡更新型的火绳鎗,并由土耳其特使协助改进成著名的‘鲁密铳’,威力超过东瀛扶桑当时流行的‘铁炮’,声称‘比倭人的鸟鎗还好使。’于是甲州方面就想要引入一批,不料被我家抢了先……”
“我知道你们清洲有人悄悄拉拢明国火器专家急着要买新品。”宗麟冷哼道,“还跟京营有接触,比胜赖他们家走得更远。然而由于九州的义久、义弘他们家族压不住屡番滋扰沿海之盗寇,以致明廷对我们这边不满,有好物也未必肯放心卖给你们。他们区分不清咱那片列岛上的家族纷争之乱象,以为我们是一国,其实不然。我们是各家争雄的战国,谁也代表不了谁。我与明朝几位总督,甚至兵部尚书皆有交往,深知他们的困惑和疑虑,所以从来不跟他们买兵械,只做务实的商船贸易繁荣民生。”
“你有葡萄牙人专供军械,”信孝闻着茄子摇头而笑,“当然姿态高。”
宗麟瞥他一眼,微哂道:“然而你爸爸让秀吉和权六暗助葡萄牙的老对手西班牙人,居然透过沈嘉旺和汪鋐他们向明廷兵部密通声气,宣称葡萄牙加入了为害明国沿海的‘倭寇’行列之中,使明军逐走沿海的葡萄牙人,缴获的西式大炮名为佛郎机,由汪鋐进献于朝廷。随后有一门炮也悄悄运到了你们那里,佛郎机炮射速快。你们那款重型佛郎机炮‘无敌大将军’配有三个子炮,却不及随后推出的那种更新式红夷炮射程远。更比不上我特别改进的‘国崩’威力大……”
我忍不住小声问道:“我常听见有提这门名号响亮的巨炮,后来他用过没有?”
“后来他被幸侃领军包围,”小珠子在我耳边悄悄的说道,“兵临城下,局势危急之际,年迈的宗麟抱病披挂,亲自点炮,以巨炮‘国崩’轰走幸侃。一声巨响之下,围城之敌惊作鸟兽散,宗麟听闻秀吉、如水援兵已近,才欣慰地走下炮台,步入府中,不久就离开了这个充满血雨腥风的战国乱世。”
“它说什么?”宗麟似没听清,转头问道,“是不是提前透露我将来亲手终结了腥风血雨的战国乱世这样一个注定成功的命运……”
“没有,”有乐朝我挤眼,摇头说道,“没这回事。人家在聊宇宙的命运而已……”
“你们还在聊天?”服色各异之人朝天乱放几铳,又在废垣外边发嚷,“赶快出来投降!不然就要夷平这块地方,连一根杂草也铲除净尽。更别提里面还有你们那些沆瀣一气的同伙——鸵鸟。”
“幸好他们吃过那帮鸵鸟的苦头,”有乐转面朝肩后一个悄然凑近的蓬头乱发之影低声说道,“一时没敢贸然冲进来揪咱出去跪作一堆。”
“记得先前黑须先生也挨过它们踢……”长利攀在墙头正自好笑,忽听有乐发出惊叫,我们纷纷转望,有乐慌蹦过来,面色惴然道,“有只鬼!”
“什么鬼?”宗麟皱眉而觑,低哼道,“干嘛一惊一咋?要知道我上了岁数,心脏不是很好……”
“刚才你们有没看见?”有乐悸着嘴挨过来小声问道,“我肩后有只鬼!面色惨白、披头散发……”
说着,颤抖抬手,指了指身后,只见模样娇俏的小家伙突然从墙影里冒出来,扮鬼脸吓他又难定神,随即吐舌儿笑道:“胆小鬼,胆小鬼!”
“你们这班胆小鬼!”数声铳响过后,残垣外边有人鄙夷道,“临战开小差,偷偷溜去哪里才回来,没赶上君士坦丁堡大战,却还有工夫躲到这里聊天?闪族人从前逃来避难的这片废陵荒园是你们能进来的吗,没看见外边那块残碑标示‘禁地勿入’么?是不是你们去挖了周围的许多坟地,识相就赶紧自己出来认罪,别再缩头缩脑!”
“这里是标明‘生人勿近’的古时候禁忌之地吗?”信孝闻了闻茄子,不安地转脖,向肩后悄凑渐近的蓬头乱发之影惑问,“先前似乎没看到有什么标记,你有没看见?”
“我看见了!”有乐投目望向他那边,随即惊呼道,“刚才那个鬼影在你后面!你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忙着跟它说话?”
没等我看仔细,只见信孝似亦吃了惊吓,慌溜过来,颤拿茄子乱指,悚然道:“中奖了、中奖了!真的在我后面,刚才没看清……”
“那个是村姑!”宗麟见我亦不安地拉着信雄避到他旁边,就啧一声出口,皱起眉头说道,“先前那个村姑而已!马千户没拉住链子,让她到处跑,在黑暗中似乎越发神出鬼没。你们不要让她吓到。此间阴气虽重,但也不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谓身正不怕影斜……”
正说着,忽似竟觉颈凉脊寒,咧着嘴打了个激灵。有乐投眼来觑,突有所见,悸然道:“是不是村姑,我不清楚。但那个东西又移到你后面了,不要回头噢!因为此时此刻,你脑后之影越凑越近,显得披头散发、面靥惨白,眼瞳凶厉异常,并且正在将尖尖的下巴枕在你肩头……这里看来呆不下了,不如我们赶快出去投降先,让那帮突厥人来跟鬼斗。看是谁更狠?”
“魁星踢斗的‘魁’字,拆解来看,就是鬼斗。”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惊疑不定的话声传来,隔着残墙说道,“这里气象越来越诡异了,大家别问太多。要想活命,你们应该跟着我往海边跑……”
“跟你跑?”有个破锣般的嗓声在墙壁另一隅说道,“可你关键时候总是掉链子。听说前次皇上跟你去讨伐瓦剌,你把皇上给弄丢过……”
“他刚才又弄丢了一个可疑的村姑。”有乐在墙这边说道,“掉链子依旧。”
“可不是吗?”破锣般的嗓声在墙壁另一隅说道:“我还听说先前让他出任下西洋和番都指挥,郭琰造好下西洋的番船,结果他又没去成。说是因张昭反对下西洋而作罢,此后又任撒马儿罕公使。据说因弩温答失里恐吓,逐又作罢。干什么都没坚持到底,哪似我们这班哈密卫,铁了心一直向西,历尽风霜,矢心不改,一条路走到黑……”
“你们的路到头了,”一个面颊有疤的黑须乌衣人斜伸着弯刀,从夜雾里晃身闪出,凝刃悄踞在我后面,森然道,“就要从人们视线中消失。生路从来艰难,要活下去不容易。”
我吃惊转望,只见那黑须乌衣人有一个眼窝凹空,满脸抓痕绽血,耳朵也少了半颗,面容狞恶地逼近。信孝惊茄落地,怔问:“你的脸怎么了?”
“你没看见吗?”满脸是血的黑须乌衣人狞然扫视,面颊抽搐的说道
随即触目所及,变色而呼,急朝宗麟身后挥刀劈斫。宗麟啧了一声,袍下起腿,将他踢开,转望身后,不见有何异样之影,就向有乐瞪去一眼,皱眉说道:“瞧你先前瞎掰得那样吓人,我身后哪有什么?”满脸是血的黑须乌衣人挣扎着又爬起来,拄刀撑身,惕视暗处,嘶声喝问:“刚才我还看见她在你后面,转眼又去哪里了?”
“那个村姑吗?”长利爬在他后边的墙头乱望道,“她不可能会咬人的吧?嘴上套有面笼和铁口环的,如何把你咬成这样……”
话声未落,忽然猝发痛呼,在残墙上惊挣着问道:“暗处有东西抓咬我裤腿,是什么来着?”急忙踢打之下,甩开一团蹿起乱蹦的黑影。
满脸是血的黑须乌衣人寻声撩出一刀劈向黑影跳扑之处,霎随血溅,但听有狗叫哀呜。
“谁劈了我们的狗?”残垣另隅有人惊怒交加的大叫,纷纷抬铳轰射。长利先已翻落在墙后,正缩在石桩后边察看裤腿撕破之处,满脸是血的黑须乌衣人摇摇晃晃地撞出豁垣裂口,在墙外踉跄而倒。那些举着火把的服色各异家伙里面有识得的忙唤一声,“先且打住!别乱射一气,那是易卜拉欣老爷麾下的谁来着……”
“情势越来越混乱了,”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忙趁铳声稍为停歇间隙,爬过来说道,“显然比土木堡之变的时候还糟糕!大家赶快跟我往斜坡下边走避,那里离海岸更靠近些……”
“对了,记得那谁说我家翁也在海边,”我闻言忙拉信雄跟随,说道,“咱们去寻他会合。而且先前我似乎看见那边的荒园里有些光亮移动,不知你们有没有留意到好像有人举着火把穿梭残垣夜行渐近,样子依稀有点眼熟,不知是不是那个微须骑士,大概信照也跟他在一起……”
有乐听了也点头赞同:“那还不赶快去?咱们须找到信照,顺便问问他们,有没‘上帝’的下落,印象中信照他们离‘上帝’很近,就算不那么近,也应该不远……”信雄愣问:“上帝是谁呀?”有乐啧然道:“头罩简陋便桶、裤子掉一半的那家伙!”
“裤子掉一半很了不起吗?”有个光着后股之人昂然道,“你看我甚至连裤子都没穿。是不是比你们心目中的‘上帝’更牛呢?”
我随信雄他们纷纷仰望,有乐爬得太急,差一点儿撞到那家伙挺着的肚皮,皱起脸抬头,咋着舌儿问道:“不知这个光屁股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夔东十三家的早期源头在他这里。”小珠子在我耳后悄语,“这家伙是大明王朝的掘墓人之一,就连明末名将蓟州总兵白广恩的师傅‘混天猴’也只能算是他的徒孙。西北边塞四处混出来的这帮家伙从来骄悍不为所用,经常诈降受招安,然后又大掠回陕西。绰号‘花关索’的明末另一名将襄阳总兵王光恩和他兄弟王光泰早年投奔张献忠一同起兵之前,曾师随斗垮天。而斗垮天和斗塌天这伙‘平凉战役’前后四处流窜的狠人,便是你眼前这个光着后股之人的孙儿辈。不过一般人很少知道他叫斗破天,时称‘斗圣’。湘王何腾蛟在其遗集中有提到是其艺业传人,除了湖广总督何腾蛟之外,湖广巡抚高斗枢亦以他为师门渊源。晚年的高斗枢闭门索居,门庭萧然,生活贫困,病卒于家中之前,为王光恩兄弟王光泰遗裔写下夔东十三家往事,溯及百年前尘。指出‘斗家的斗而不破,实属西北边陲离乱求存之智慧’。斗家的人很能折腾,其门下遍布各处,打来打去,传人既有当流寇也有投官军,白广恩与唐通、曹变蛟这些家伙统兵十三万,势力直至宁远,号称‘八部总兵’,极为彪悍。后来白广恩驻守山海关,与‘关宁铁骑’合流而不同污,在改朝换代乱世充分运用了斗家的斗而不破策略,游刃于各大势力之间。”
但我注意到旁边另外一个人,虽然衣衫褴褛,通过他的眼光神色,使我能感觉到不管周围有多热闹,在他心中似有一种冷清,流溢出些许把事都看破了的勘透之气。
“便因为能看破一切,”衣衫褴褛之人竟似能察知我投去的眼眸中所含何意,先自洒然微笑道,“所以与世无争。没有了强烈追求名利权位之欲,得过且过,就混到不如人意。但我不是为别人的看法而活着。”
“他是王阳明的老师。”小珠子在我耳后悄言道,“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前,明武宗正德元年,宦官刘瑾擅政,王阳明触怒刘瑾,被刘瑾派人追杀,伪装跳水自尽躲过一劫。逃脱追杀的王阳明在其师暗助之下,潜行入黔,始有‘龙场悟道’。而早在王阳明十七岁时,就在闲逛中遇见了扮成老道打坐的此位师傅,拜学其处身养生之术,留下了佳话……”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呀?”信孝拾茄忘闻,不禁从旁惑问。但听有个破锣般的嗓声从墙影暗处发出,唏嘘道,“他们跟我一起来的,言之话长,其中曲折,片刻难尽。眼下咱们还是先顾着跑路罢,逃命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