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暸啦个去!”嘻嘻哈哈地跑了一阵,有乐他们纷纷叫起苦来,不知高低。“我们好像迷路了。那团迷雾呢?”
“坏了,”眼见炊烟四起,夕霞漫天,身处陌野,一片生疏景像,我亦难免惊慌。信孝在晚雾渐弥的林畔颤着茄子转顾无措,虞然道,“这可回不去啦。”
“都怪宗滴。”有乐探手拿住又从头上掉落的瘪帽,懊恼道,“乱带我们四处跑,这回惨了,变成古人啦。这厮去哪里了?我要批判他……”
“宗麟吗?”信孝闻着茄子寻觑道,“他好像没跟来。你们有没发现咱这儿人数变少了?”
有乐忙让大家排队,说道:“是吗?赶快清点人数。一、二、三、四……咦,怎么才四个?”
“简直了,”长利叫苦道,“我们把信雄弄丢啦。”
我们转身往回寻觅。有乐一路指挥着说道:“大家把队形铺开来找,进行地毯式搜索。”长利憨然道:“可我们就剩四个人,再怎么铺,也不像地毯。”有乐伸扇敲他脑袋,说道:“前次有个‘俾路支’或是哪儿的商人,给我家拿来一车毯子,以及白沙瓦一带他们当地产出的茶叶,跟我茶叙的时候,他向我介绍了有关‘飞毯’的传说。并且吹嘘说使用法术,可以让一张毯变得其大无匹。尽管能吹,后来他生意失败了,因为我们那个列岛的人不爱用地毯。使他滞销,一船毯只能拿来送人。即使这样没销路,我仍推荐他去万里小路充房他们这些公卿家里去试试看,结果他通过送毛毯的慷慨方法,在公卿那里走开了门路,结识了公卿家里做客的意大利人和英吉利人,成功地把他原本只是带来送礼的那点儿茶叶卖得很好,意外地发现了新的商路,亦即他们那里的茶叶,从而远销往欧洲热卖,且受王室和贵族欢迎,引起了西方对于所谓‘东印度’的向往……”
路边有个阿婆弯着腰拾荒,长利上前鞠躬,问道:“阿婆,有没看见我侄儿信雄?”随着水浇草叶之声簌簌曳落,树后有人哂然道:“阿婆怎么可能知道信雄是哪个?可见你们家族果然傻得可笑。你该这样问,有没看见那个呆头鹅一样的小傻子在这附近发愣……”
有乐摇扇来觑,瞅见宗麟从树后擞裤转出,便啧一声,说道:“有阿婆的地方,就能发现你出没。擞裤是什么意思?”宗麟系着裤裙带子,说道:“我刚解完手。那些说书戏文从来不提这些,真是太缺乏生活的真实感了,将来我若写‘鸢之梦’,一定不会这样忽略。我还要加入刚才经历的这个细节,就在我小便的时候,那个阿婆故意走近,装作捡东西,眼却往树丛里瞅来瞅去,赶都赶不开……”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你是年纪大了,肾虚才尿多。我们一般能憋个一两天……”宗麟闻言郁闷,转头问道:“阿婆,你看我像多少岁的样子?”阿婆瞄着他说:“估摸着差不多跟我一样罢,总该有六七十开外。”
“估摸?”宗麟恼道,“谁要你估摸?我一五三零年出生的,能跟你一样老?你看你是多少年出生的,时下是公元二六三年,司马昭准备伐蜀,投靠司马家族的文人袁准高喊‘国家’这个词语,为晋之统一天下摇旗擂鼓造舆论。而我要写的‘鸢梦’故事,将要发生在……”
有乐忙道:“别提什么‘鸳鸯蝴蝶梦’了。整那些东西没人看的,回家后你好好打你的乱仗就得,不要拿自己当文人。我哥说文人没用,写东西不能养活自己,还是当官好。当然能带兵四处抢东西更好,前次‘一向宗’抢了我家,我哥说抢得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大鱼的屎……”
“能带兵当然好,”树后露出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探觑着说道,“所以我要带兵,去抢阿斗他家的地盘。不过动身之前,须要先学几手‘神仙术’傍身,毕竟蜀汉那边,历来属于‘五斗米教’的地头,当过太守的那个张鲁本身就属于教主一类的人物,其教众有不少分布在阿斗那里。从前诸葛亮也是会法术的,他儿子以及徒子徒孙也很厉害,听说姜维亦有两下子……咦,那个形迹可疑的假阿婆怎么又在这里出现?不小心被她听到了我刚才吐露的这些秘密,很快又向司马昭禀报,对吧?”
阿婆咧开嘴笑:“我是真的。”
“少来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从树的另一边露出,惊疑不定的转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用‘老奶奶术’扮成这个德性。你最假了。做人要坦诚,而你做不到。为什么这样虚伪,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这就是我的真面目,”阿婆咧着掉牙之嘴,走去有乐旁边弯腰捡帽,摇头说道,“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样的真相?”
有乐忙要拿回帽子,说道:“别扯了,我看这个阿婆是真的老。不如我们大家捐点东西给她……”阿婆拉扯道:“不要你们捐东西。我不稀罕什么‘嗟来之食’,按照这一带的惯例,东西掉地就归我。不给就是抢劫,你再不松手,我可要喊人啊!”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从树边转出,低哼道:“你看她扯住不放,手这么有力,分明是司马昭身边那个邵悌属下秘士乔扮的,听说他有些族叔很会蛊惑名堂,你是名叫邵流涕的那个,或者是邵流泪扮的?别装了,我知道你在使用‘老奶奶术’,以为扮成老阿婆就行?争辩无益,让我来亲手揭开你丑陋的真面目……”
说着,伸手去扒阿婆脸皮。捏住皱脸之腮,一拽不下,难免纳闷:“咦?竟有这么紧,什么样的人皮面具……”
阿婆悲愤唾骂:“你们这些坏蛋,竟敢动手动脚?公然打劫我来着,我要大喊非礼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被吐口水,便也忿然回唾,说道:“你才是坏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邵家的人为虎作伥,帮司马昭干尽坏事,杀害我偶像,连我都差点着了你们的道儿……还呸我一脸,我噗喂!”由于他们互唾口水,有乐躲闪不及,在旁边也沾到不少飞沫。
“总算帮你抢回帽子了,”因见我们溜掉,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揩着脸跑过来,追上我们,伸帽给有乐,说道。“须教几手‘神仙术’给我,当做报答。”
闻听阿婆犹在后边骂声不绝,有乐没接帽子,拉着我忙奔,懊恼道:“都怪宗滴!害我们找不着信雄,还惹一身臊……”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拿帽揩脸,跟随在后,问道:“信雄是谁?”
“一个薪俸比你高出许多倍的福气之人。”长利心情不好的说道,“你薪水没他高就别多问了。”
“我领二千石,收入不算低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擦脸之余,啧然道,“已然跟那些公卿差不多。见我待遇好,因而为自家姑娘前来说亲的人络绎不绝,司马师和司马昭也很热衷于撮合婚事,逼我将要走上绝路,只好自告奋勇领兵出去打仗,逃避没完没了的说亲……”
宗麟哂笑道:“你都快四十岁了,当然该结婚啦。不然在世俗的眼光里,你这样的异数,让人觉得不靠谱。司马昭内心难免也要犯嘀咕……你跟信雄那小子不一样,他是没人敢嫁。即使实俸差不多约达几十万石,来找他说亲的人仍是寥寥无几。”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似觉难以置信,惊诧道:“他有几十万石?你们是哪儿的人啊……”
“我听闻信雄大概至少坐拥二三十万石上下,”宗麟转觑道,“信孝也跟他差不多罢?然而你俩加起来也不一定比我多,尤其是当年我势力强盛的时期……”
“别听他吹,”有乐抬扇遮嘴,轻声自笑。信孝摇头说道,“我没信雄多,差距太明显了。父亲偏心,有什么办法?”
“在我面前说这些,”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目光眨闪,在旁嘿然道。“不怕我日后起意去抢你们地盘?”
“你没日后了,”信孝摇着茄子说道,“况且你不一定打得过我们。世人只知我家那片列岛上的幕府制度和大将军执权之类设置,也和你们魏晋一样传承自汉代,却未必知道千年过后,我们那里仍然受曹魏的影响更深,无论打仗还是屯田,我们军队沿袭的其实是强盛时期的曹魏兵风。”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不以为然道,“就算有谁提前说,也没人信以为真。算命之人说我有机会取天下,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最多是想当大将军,为魏国将世道拉回正途。”
“诚如后人所言,”小珠子冒出来,在我耳后嘀咕道,“钟会是个文人,很有学问的,不是什么不知义理的武人,他要尽忠于魏朝,是极合情理的。所以钟会可说和王凌、毌丘俭、诸葛诞一样,都是魏朝的忠臣,并不是自己有什么野心。而他的谋略,还在这三人之上,亦且兵权在手,设使没有北兵的叛变,竟从长安而下,直指洛阳,那时候司马氏的大势如何,倒是很可担忧的了。钟会的效忠于魏,姜维的效忠于汉,又可称得是儒家道德之下的两个忠烈死士。有人以为汉魏不两立,谁知最后他俩并肩战斗,惨死在一起,此般命运使人悲痛莫名。”
我不禁讶问:“你怎么才冒出来,信雄呢?你和他去哪里了……”小珠子犹转未答,长利在前边欢然道:“我好像听到信雄那嗲嗲的说话声音了!”
“他在哪里说话?”有乐忙拉我跑过来问。只听一人哀泣道,“小孩儿你走开,不要站在旁边这样说话,严重影响我专心继续哭丧。”
小珠子在我耳边说道:“听见没有?信雄跟向雄在那边……”
“那边是我家。”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招呼道,“天已不早,大家快进来休息,正好在里面跟你们学几手‘神仙术’,天亮后我就起程,完成一段勇敢的征途,给后人留下可歌可泣的战斗故事。”
“你哪有战斗?”有乐摇扇而笑,在晚霞之下转望着说道,“一路陷害人而已。咦,这不就是先前途经的那间荒废小祠么,你住在里面?”
有个家伙在院子里号泣道:“忠烈啊!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忠良不得好死,坏人一家却可以活千年……小孩儿你走开,不要又在旁边愣看。你脸上傻笑的表情严重影响我专心哭丧了!还有你那个不时发问的娇嗲声音,嫩得使我乱起一身鸡皮疙瘩,这样怎么行?再这样搞,使我郁怀难遣,就要愤恚死去。并且立刻死在你面前!”
我跟着从后边进门,看到满祠挂像,有乐摇着扇子讶问:“你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爷爷奶奶,怎么都是你一个人扮演的呀?”
“没办法,搬进来时急着挂些像框上去遮盖破墙。”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说道,“就照着我样子画他们像。”
“你全家都是你一个人扮演的?”我好奇地过来瞧,有乐伸扇指着黑眼圈儿的老太太膝上搂抱的小动物,转头问道,“老夫人怀抱里这只小猫熊也是你扮演的?”
“这就是我小时候,”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回答过后,招呼大家,“快到这边来看,我和许多名人同框合像……其中包括司马师、司马昭,还有老太尉司马懿。邓艾在后边,被我故意挡住他,只露一点出来,让人认不清是谁。”
有乐伸眼而觑,逛过来欣赏道:“门边这幅画像很雅致,里面那些人似乎是竹林七贤,不过后边多了个小狗,破坏了整幅画的构图……”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郁闷道:“那个不是小狗,仔细看其实是我来着。他们兴致勃勃作竹林之游,却不肯带我一起玩。我悄悄跟在后面,从树丛里窥探……”
“你是竹林派的‘舔狗’,司马昭竟然没发现?”觑其失落的神情,有乐不禁好笑,“还让你在他身边爬到这么高……”
“未必没发现,”宗麟瞅着画像,头没转的说道,“司马昭也是爱惜羽毛的人,即便有心篡权夺位,却还未必真敢不计较名声。竹林派名士在当时自成势力,领风气于清流中间颇浮众望。素为司马昭刻意拉拢的对象,他拉不动的是嵇康。软硬不吃,便让钟会去试试。最后用钟会构陷为借口杀之。以此镇慑竹林中人,吓到他们不敢不合作。此后司马昭声称后悔杀嵇康,将一切过错推给钟会。这是他最老谋深算的一招狠棋,但这还不算最狠,后面还有一步棋更绝,叫做‘跨界打劫’,一局灭掉诸多构成潜在威胁之人……”
说到此处,没再言语,却瞥一眼前院,有个家伙在龛前哀哭道:“什么世道啊?为何竟连隐士也不得好死?吕家一个女人出墙而已,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只跟丈夫的异母兄长有一腿。谁能料到此种男女私事,竟害死了嵇康这样的不相干之人……小孩子你站远些,不要蹲这么靠近看我哭。你那个样子太可爱了,人见人酥,就像酥糕,我一见都酥。你想要我气死在跟前是不是?我立马愤恚死给你看!”
长利去抱信雄过来,大家一起捏他。有乐扭其腮,不无纳闷地问道:“我们信雄怎么会在这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