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颤抬血手,拍墙叫唤:“茂伯,你在跟谁说话?我在这边听见你洪亮的声音了,茂伯……”
有乐眼睛一亮,转头说道:“不如去拉向雄出来,让他带咱们找找看,是不是真有那团谜云一般的雾……”长利攀垣张望道:“可是那边好像有许多老阿婆模样的人走来走去。”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连忙拔剑,踉跄前往,说道:“干就是了。让咱们一起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跟老阿婆拼掉最后一滴血……”有乐奔去拉他,说道:“日头下山了,哪有朝阳?你伤势不轻,最好悠着点儿……”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递给他一支剑,往墙后探觑着说道:“里边有很多老阿婆,点起火盆,围着向雄鬼鬼祟祟,不知在跳什么大神?先前姜维多给我一把剑,你拿去用。”
一矢忽至,贯穿掌腕而过。我猝未及料,转面看到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痛倒在墙边,有乐拿起他血淋淋之手察看,咋舌不已:“你这只手又多了个窟窿。那些箭矢竟有这样粗一支,直接就射穿过去,留下伤口宛如钱眼大小……”
我觉又有箭风飙近,急促扬甩盾谶不显,连试几下亦然,正自困惑不解。小珠子荡落飞矢,转到我耳边说道:“发不出来了吧?这里有强大的谶纬禁制气象,大家当心,你们的遁甲防护可能会失效,除非赶紧远离……”
檐影下悄立一人,负手观天,垂撇的眉梢眼角充满愁苦之气,在火光跳闪之间,其畔有个拈伸黄符点燃晃摆的老苍头喃喃说道:“从前此处是张鲁一门的五斗米道场,法象森严。看来历代传闻非虚,蜀山有高人。然而无论蜀汉故地先辈张鲁、后主刘禅,还是东吴那边的孙皓一家,再如何迷信星气谶纬之术,也难以保全其家业。司马炎公子身边有人跟我说,这些东西有害,他迟早要封杀禁绝。我们邵家的前途在哪里?谁不惟恐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信雄突然发出一声嫩叫,我转头已不见他在身后。随即又听到其甜嫩的声音发自院落之内,我奔去看见信雄被一个长眉垂耷的黑衣老媪抓在手上,伸去火盆那里,恹然而觑道:“把这小胖娃娃献祭给司马炎公子列宗先辈,圣火坛前烧高香,逼出狐精本相,为邵家讨得一个不灭的未来。”
有乐忍不住摇扇走来,说道:“我家信雄怎么可能是狐狸精,你们就会乱说。猪精还差不多,看他被捧在手上胖乎乎傻愣愣,有多可爱?”
我见他正说着话,身边接连冒出多个乌衣媪,垂眉耷首,一言不发,悄来包围。我觉形势不妙,便要上前拉开他,几个花花绿绿的垂髫老妪却先绊住了我,纷伸巾帕朝我脸上拍打,我吃痛欲避,垂髫老妪一齐探爪,抓臂拿腕,将我揪按不放。
长眉垂耷的黑衣老媪捧着信雄,往火盆上伸去,口中恹然道:“我们捉住这小胖狐儿给司马炎公子交差,邵家从此有了未来……”
“不,”随着鹊影绕梁飞晃而出,向雄的兄弟向匡提刀现身,沉哼一声,走到廊柱下,抬腿踏栏,凛视道。“你们没有未来。”
语毕抬刀,飕投出手。倏然划过一个垂髫老妪头上,裂发分半。我摆头忙避,瞥见刀光飙芒而掠,掷向长眉垂耷的黑衣老媪,忽被一只中途横伸之手拦截,绰握刀柄,打了个旋儿,消卸去势。刀光撩转,反指廊柱之下,迅即逼抵向匡面门。
向匡似吃一惊,瞪着面前那个垂眉塌鼻的老叟,蹙眉低哼:“邵流涕,洛阳的脏活儿干完啦?”
垂眉塌鼻的老叟侧着脸朝旁打个激淋淋的喷嚏,以另一只指节残缺之手掏巾揩鼻,擤涕说道:“天底下的脏活干不完。我一把年纪,为何还要操劳四处,因为总有你们这样的好事之徒,不让人省心。”
语毕沉腕,掠刃抹脖。向匡似未及避,肩后蓦然墙破,穿出一只手,攫向垂眉塌鼻的老叟脸上。便趁那擤涕老叟猝为惊愕,另一只手穿出窗户,从刀锋下拉开向匡。
垂眉塌鼻的老叟发足踹墙,木石顷然震塌,现出一个秃顶老汉,苍须戟张,振衣走出,威逼而来。垂眉塌鼻的老叟操刀劈斫,却被秃顶老汉抓在手上,正要拗折,向匡忙道:“二伯,别弄坏我的刀。”秃顶老汉微一蹙眉,拽刀而过,递给向匡。垂眉塌鼻的老叟握不住刀柄,脚下踉跄未定,秃顶老汉探手扼脖,提他举起,撞上檐梁,随即抛出廊外,说道:“多事之秋,皆因有人使坏。向氏从来看不惯奸人作祟。庙堂失序与江湖理想,此消彼长由不得你们说了算。”
信孝闻着茄子,侧头悄言:“我就说过,向匡死不了。其乃历史上的西晋护军将军,后来在‘八王之乱’保护晋惠帝不遭乱兵伤害,凭的就是那口单刀……”悄伺其畔的垂眉老妪低哼道:“你啥时跟我说过这茬儿?”信孝转面瞧见左近掩围之影,不安道:“长利呢?你们啥时连我也包围了……”
垂眉塌鼻的老叟刚被抛出,犹未落地,忽又折返,飕飕踢撩数脚,绕柱转躯,打着旋儿踢到秃顶老汉背后,口中恹然道:“江湖上传说,向家的人走过,路边的狗都得挨两巴掌。难道就这两下子?”
腿影撩扫之下,木石塌折纷撒,其踹未至,檐梁有影忽坠,按掌覆临,势如千钧施加。顷然拍那垂眉塌鼻的老叟跌躯掼落。垂眉塌鼻的老叟涕为之洒,未及看清,抬掌往上急迎,只见一个秃头猛汉在头顶上方桀然道:“你们的传说不对。向家的人走过,挨两巴掌的是司马家的狗。”
笑声未落,先拍一掌。垂眉塌鼻的老叟勉力抬掌强接之下,涕为之喷。随着秃头猛汉催加压力,垂眉塌鼻的老叟身躯摇晃,脚下咔嚓踏陷地板。秃头猛汉骁然道:“又一掌来了!”垂眉塌鼻的老叟连忙扎稳步桩,全力以赴。秃头猛汉再拍一下,垂眉塌鼻的老叟闷哼声中,脚下再次沉陷。
秃头猛汉抬手笑觑道:“再挨一下,如何?”垂眉塌鼻的老叟似撑不住,咯血而倒。袖底忽现尖刃,撩向秃头猛汉颔下。我见锐芒从袖口悄显,忙加提醒:“小心!”随即脸颊遭巾帕一搧,旁边有个垂髫老妪低斥道:“多事!”眼眶忽迸,小珠子冒出来,转到我肩头,沿臂膀滚向掌腕,迅即晃转到我耳后,悄言道:“我给你解锁了‘飞流荧’,你能挣手就甩来试试看。便赌一把,我哥倘若藏在你身上,必有此秘杀技一甩而出。”
我感到臂腕一下炙热,怎暇多想,翻掌急甩。顷间使上了记忆里小僧景虎所授之法,挣手得脱,抛帕撩展,空中现出一个“茶”字,引得旁边那班花花绿绿的垂髫老妪纷仰脸看。我顺势扬手,眼前飞出一片流荧烁撒而过,垂髫老妪脑袋霎皆沾燃。
我从众多蹿嚎的火人之间拉开信孝,顺便拾帕在手。有乐那边亦有乌衣媪瞬间着燃,有乐慌避不迭,挥扇驱开飘近他的流荧,啧然道:“既有这么厉害的秘技,为何不早教给她?”小珠子从长眉垂耷的黑衣老媪眼眶里蹦出,转到有乐耳后说道:“才想起来,不行么?”
长眉垂耷的黑衣老媪爆眼掼倒之际,长利扑身抢来,接住信雄,抱他便跑。多个乌衣媪追在其后,纷投链索飞爪,飕飕扫堕街巷灯笼。长利跑在遍地灯笼之间,一迳叫苦:“噩梦!噩梦啊……”脚下绊着东西,不意跌扑街边的摊铺上,滚落五谷筐里,懵然抬脸之时,嘴里吐出豆子。
我拉住有乐,转望廊间,看见秃头猛汉连拍数掌,将那垂眉塌鼻的老叟打陷地板之下。旁边有扇窗户推开,一个浓眉粗须之人伸头愣觑,愕问:“九叔,你在打桩吗?怎这样吵,也不让人清静一下,我实在受不了,快要愤恚死去……”话未说完,又被人往里拽入。窗内接连飞出数个老媪,跌掼庭下。随即有个火盆扔出来,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凑近窥探,突然挨砸倒地,爬在火盆边叫苦道:“茂伯!你在里面干什么?乱扔东西打伤我了……”
屋顶忽破,一个秃头老者拉着浓眉粗须之人蹿将出来,踏瓦奔过。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连忙爬随在后,忍痛喊叫:“茂伯!你们要去哪里?等等我……”浓眉粗须之人在千檐百瓦之间忿声说道:“有人叫唤,其声熟悉。大伯,放我下地。不然我立刻愤恚而死!”
一群乱兵沿巷墙涌来,纷朝屋顶放箭。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扶墙爬起,拔剑说道:“住手!”乱兵朝他冲去,追往墙后。我抬手欲扬,颈后忽凉,有只指爪悄抓,拎我而起。我吃惊转觑,只见一个垂眉歪眼的苍发老叟淌泪而视,在火光中不时用另一只手拭目,恹然道:“汉中太守张鲁门下法禁之地,你这小妮子竟仍能施展伎俩,所使何术?”
我朝他扬手,说道:“飞流荧。”但见毫无作用,不由纳闷。淌泪老叟指了指背后石壁铭刻斗大的“米”字,冷哂道:“世人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
扬手拈诀一搧,倍增法象威呈。小珠子似近他不得,转到我耳后悄言道:“这里不行,须离那面石壁远些。我觉得里边藏有东西,传闻五斗米教先辈昔曾拾得天外异陨,嵌入教坛圣龛之内。那边似是龛壁所在……”
淌泪老叟抬掌殛龛,从里面取出一枚古意之匕,端详道:“张鲁丢失祖业,应该名列耻辱榜,然而张鲁却认为自己应当上英雄榜,这不过说明,自大并非美德。”
随即伸匕抵临我颔下,寒气侵髓而入。我不禁一激灵,朝他脸上打了个喷嚏。
檐影下悄立之人依仍负手观天,垂撇的眉梢眼角充满愁苦之气,在火光跳闪之间,其畔有个拈伸黄符点燃晃摆的老苍头伸手按下古意之匕,喃喃说道:“何必在意几只闯庭之雀,先须留意白衣过江。”
“白衣会?”淌泪老叟转望庭外,见有一行戴着斗笠的白衣人沿街巷悄行疾近,不由微愕,凛视道,“东吴势力果然在此。”
秃头猛汉脖侧溅血,闷哼而倒,我闻声转望,只见沉陷的地板下接连击出重拳,猝然捶他翻掼开去。垂眉塌鼻的老叟爬出来擤涕而望,眼瞅一行白衣过巷,笠影迤逶穿梭而至,顷亦动容道:“昔日白衣过江,历史又要重演了吗?可这里并非荆州,而是益州。此一时非彼一时……”
为首的白衣人在庭前说道:“不要紧张,羁留成都的东吴使者未及离去而已。”
垂眉塌鼻的老叟发力殛震秃头猛汉跌开,擤过涕后,抬手往旁一指,靠在廊边低哂道:“往前边走,可出益州。生路摆在那儿,为何徘徊不去?”
“你知为何,”白衣人在庭前说道,“丁奉将军原本欲援蜀国,然而蜀主先降,联手抗御的意思已经送到,我们也该走了。但当临别之前,我发现你们在成都杀戮。蜀主刘禅宅心仁厚,据闻他及早投降是为免百姓遭受破城杀戮之殃,不料投了降,全城百姓仍要受难。”
“不关你的事儿,”垂眉塌鼻的老叟擤涕说道,“人生就是这样的不由人。命运从来跌宕起伏,你若无法释怀,看不开就再也走不开,留下来是死路一条。”
“哪有什么命运,唯有念头的变迁而已。”秃头猛汉跌在阶下,咯血而起,盘坐合掌,悯然道。“一念善,太阳升。一念恶,黑云来!”
垂眉塌鼻的老叟擤涕甩去他脸上,恹然道:“原本预计不出数日之内就可以速战速决的伐蜀战事,在东吴势力的介入之下,持续至今。杀戮不息,这要怪谁来着?”
“多说无益,”四周冒出幢幢阴影围涌渐近,刃芒逼闪之间,庭前的白衣人浑若未见,迳自往前,搀起秃头猛汉,微叹道。“吴国并未命我干预,你们的阴谋论太多了,想是内心历来阴暗所致。”
垂眉塌鼻的老叟擤涕甩去,恹目投觑道:“那你为何留在这里不走?”
“因为我要杀你。”白衣人揭下斗笠,搧开甩近之涕,从容抬面,正色道。“其实大家都是故旧。就别装作不相识了,我从小跟司马炎一起玩耍长大,你们却杀害我全家,夷灭我多少族?要不是吴国收留,我亦无生路可走。既然再次相遇,今天在这里的邵家之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眼见笠影扬掠而出,蓦现一张画有精致脸谱的面容,有乐不禁愕问:“这是谁呀?”
“诸葛靓?”我旁边的淌泪老叟一见之下,为之失诧。“曹魏司空诸葛诞的少子,昔因其父反抗大将军司马昭,遭诛夷三族。诸葛靓投奔孙吴,初栖亲族诸葛瑾门下,不久出任右将军。痛言仇深似海,昼夜不忘。没想到丁奉派你来秘密援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