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他,我更愿意相信他妹。”貌态敦厚沉实之人搀扶一个姑娘上车,屋大维娅愤欲扑来厮打。赤膊壮汉忙拉开她,皱眉说道,“你俩也算亲戚,不要一见面就‘撕屄’。雷必达,你不必跟我在一起,咱俩都挤一车上,份量太重,容易给人一锅端……”
貌态敦厚沉实之人往车外转望道:“我骑马,带十六名护卫跟随。”赤膊壮汉摇头说道:“不,你且去召集各路将领,把我的意思传达下去。”貌态敦厚沉实之人问道:“什么意思?”
“枕戈待令。”赤膊壮汉推他肩膀,另一只手从我这里摘了颗葡萄,放进嘴巴,含笑咀嚼道。“去罢!他们排兵布阵想唬人,你和巴苏斯就从不同方向摆出随时重兵压境的架势,看谁唬到谁?”
貌态敦厚沉实之人会意地点头:“那我把这些护卫给你留下。要不要将尤尼娅也留在你这儿,多一份保险,让卡西乌斯投鼠忌器?”赤膊壮汉轻手把那姑娘推给他,笑道:“他妹还是由你留着作个伴罢,我这有布鲁图就够了。”
貌态敦厚沉实之人把那姑娘抱上马,问道:“尤尼娅,坐好了没?”河边有车经过,乘客往布鲁图的车里扔石块儿,呵斥:“你妹!”布鲁图车里也有匆促扔还,回喷:“你妹!”
互呛声中,那车扬尘而去。屋大维娅从窗口转望,讶瞅道:“刚刚经过的那辆车里是不是我哥呀?”
尤尼娅纳闷道:“好像是他。你哥为什么冲着我哥的车扔石头?”
赤膊壮汉瞥她一眼,微哂道:“明知故问。”
“你俩谁大?”有乐摇了摇扇,转面探问车里的小姑娘,“瞅你好像比你哥显得稍大些。”
“屋大维兄妹吗?”赤膊壮汉笑觑道,“我觉得他俩似乎差不多罢。不过他妹显得外形早熟……”
信孝在我后边伸头悄询:“其实应该念成‘屋塔薇雅’对吧?”说话间前面那辆车又拐回头,乱投石子击打,随即疾驶而过,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在旁边的车里叫苦不迭。
“换车换车!快拉布鲁图坐过来这边,”赤膊壮汉招呼道,“让别人去坐他那辆车。省得屋大维娅她家兄弟找碴没完没了……”
“我觉得似是有些计谋在里面的,”信孝闻着茄子小声说道,“你看就这样诱使布鲁图换车了,只好坐来这边。”
“他好像没有上当,”有乐摇扇转望道,“布鲁图那边似乎也挤了一车人,他们不肯下车……”
赤膊壮汉拈葡萄就口,不以为然道:“无非有些帮他讨债的跟班,以及他跑去追随庞培对抗恺撒之时,败逃一路收揽的黑打手。你看他车后那几个家伙多黑……”信孝伸头张望道:“布鲁图斯的父亲被庞培杀害,由此他与庞培结下了宿怨。尽管如此,在恺撒与庞培的内战中,布鲁图斯还是倒向了庞培一方,因为那时庞培正作为贵族共和派的领袖来反抗南渡进军的恺撒。次年八月,恺撒终于战胜了他最强硬的宿敌庞培,在法萨卢斯战役之后,惨败的庞培逃往埃及并在此被杀。布鲁图斯转而投靠恺撒,并获得了后者的宽恕与信任。作为军阀的恺撒,却继承了苏拉的独断作风,以他的雇佣军老兵和辉煌的战果做后盾,抛弃了摇摇欲坠的共和传统,开始专断地决定罗马的事务。恺撒偏爱布鲁图斯,并且尊重他的意见。但是布鲁图斯和其他一些元老一样并不满足于罗马共和国的现状,因为恺撒已经成为一个还没有带上王冠的僭主。于是布鲁图斯和一些其他人开始联合在一起密谋清除恺撒这个共和国最大的障碍……”
“乱世的脚步声已经临近,文弱之人光会耍嘴炮没有什么用。”赤膊壮汉嚼着葡萄说道,“幸好我当初跑去希腊学习辩论术之时发现了这个道理,辩论不赢,还是拳头最管用。须看谁的拳头更硬,才有说服力。因此我就改而去参加军队,及早当了兵。便连屋大维这个文弱小儿也急着去投军,此般从业选择还算聪明,否则将来唯有任人宰割,西塞罗的下场无非就是这样,改天我要派人宰了他……嘴硬有什么用?”
说话间前边那辆车又转回来,车上有几个小子朝布鲁图的车里扔石块儿,纷声吆叫:“你妹!”布鲁图车里也有匆促扔还,叫苦声中夹杂回喷:“你妹!”
互呛之际,那辆车又疾驶而离。蚊样家伙和恒兴推着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连忙跑过来,有乐讶问:“咦,你们几个怎么也在他那车里?”恒兴懊恼道:“刚才我们以为没事了,就上去他那里挤一下,不料扔石头那帮小子竟还没完没了地来回找碴儿……”有乐摇扇唏嘘道:“寻仇就是这样,无非没完没了地纠缠。况且以屋大维的计谋,岂是你等可堪比肩,唯有望尘兴叹而已!”
长利憨问:“什么计谋呀?”赤膊壮汉推他们往外,随即拉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上来,说道:“没什么,就只是换车坐坐。你几个小子去坐布鲁图那辆车,他不在上面,别人便不至于再扔石头追着你们乱打。屋大维的妹妹在这里,就算布鲁图换过来这边坐车,她家兄弟也必投鼠忌器……”信孝闻着茄子纳闷道:“没想到连你也会这样说。”
“哪儿没有老鼠?”恒兴刚要上车,便给赤膊壮汉推开,见我随有乐也想下去,赤膊壮汉忙道,“行了行了,他那边坐不了这么多人。你俩留下陪我唠嗑,因为布鲁图这厮不懂得拉家常,就会满口大道理。而我最烦大道理,尤其是嘴炮,改天决不放过西塞罗那厮,因为我一看见他就烦……”
我刚要打个盹儿,车又停住。懵然抬眼看见路边有个慈祥老头泪汪汪地转顾,随即哭着走过来。赤膊壮汉下车皱眉而觑,慈祥老头泣不成声,走到他跟前一时哽咽难言。赤膊壮汉啧然道:“够了够了!差不多意思一下,过得去就可以了,你何须用力过猛……我警告你不要乘机把鼻涕沾涂到我身上噢,刚刚才洗过澡。”
慈祥老头越发大放悲声,更加朝他挨近。赤膊壮汉不由后退过来,长利从旁边的车窗伸头憨问:“那是谁呀?”
“西塞罗,”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指点道,“罗马著名哲人、演说家和法学家。以善于雄辩而成为公众舞台的显要人物。从事过辩护人的行当,身兼哲学家、律师、著作家、雄辩家于一体。他的思想主要集中体现在他所著的《论共和国》和《论法律》当中。他有许多名言,诸如‘法是最高的理性。’以及‘活着就意味着思考。’此外还包括‘没有诚实,哪来尊严。’和‘困难越大,荣耀也越大。有勇气的人,心中必然充满信念。’这些都很发人深省。尤其是西塞罗的这句名言始终耐人琢磨:没有什么比认识到我们生来是为了正义更能让我们变的崇高了……”
蚊样家伙叹道:“西塞罗和安东尼,都曾经是恺撒的下属,日后同为罗马的领袖。西塞罗当了元老院的发言人,正如恺撒所期望的那样,安东尼成为了执政官和行政官。但这两个人从来没有和好过。当西塞罗指责安东尼不顾恺撒的真实愿望而随意曲解他的治国主张和愿景,他们两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为迎接恺撒的继承人屋大维抵达罗马,西塞罗制订了一个方案让屋大维来制衡安东尼。根据其精心安排,屋大维通过一系列演讲来批评安东尼。西塞罗把屋大维捧上了天,将他誉为‘天赐之子’,称其仅有的愿望就是获得光荣与荣耀因而他不会重蹈他舅舅的覆辙。同时,西塞罗抨击安东尼,嘲笑他是‘绵羊’,西塞罗在元老院重振旗鼓反对安东尼。但这样以来却激怒了安东尼及其门徒,他们计划向罗马推进并逮捕西塞罗。迫使西塞罗逃亡之后,安东尼和屋大维又暗自勾结,在希腊击败刺杀凯撒并且外逃的布鲁图斯的军团。屋大维曾打算赦免西塞罗,但安东尼坚决反对。西塞罗和弟弟昆图斯准备乘船到马其顿。因弟弟推迟了行期,很快被仆人出卖遭杀。西塞罗心烦意乱地逃到海边,效忠于他的仆人正用轿子抬着他向大海走去,企图让主人逃命。但是一个从弟弟昆图斯那里获得自由的年轻奴隶出卖了他,追来的百人队队长在树林中赶上了轿子,西塞罗曾为这个队长出庭辩护过,罪名是杀害长辈。队长按照安东尼的命令割下西塞罗的头颅和双手,钉在罗马城市广场的讲坛上。”
长利憨问:“他为什么哭呀?”
“因为长者的逝去,总是令人悲哀。”慈祥老头转面朝长利唏嘘道,“给年轻人最好的忠告是让他们谦逊谨慎,孝敬父母,爱戴亲友。”
长利愣然道:“跟我说话吗?我不是很懂……”慈祥老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如果一个人能对着天上的事物沉思,那么在他面对人间的事物时,他的所说所想就会更加高尚。”
或因见其慈祥,信孝忍不住悄声提醒道:“日后你要小心安东尼……”
“看来就连小朋友们也知道人心里暗藏的真相。”慈祥老头瞥赤膊壮汉一眼,转面朝信孝感慨道,“我宁可与柏拉图一同犯错也不要和那种人一起感知真相。”
恒兴惑问:“什么真相?”慈祥老头转身寻觑,走过来若有所思地告诉:“ErraremeherculemalocumPlatonequamcumistisverasentire”
恒兴怔瞅不解:“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能有什么好话吐露?”赤膊壮汉转望另一边,指着路边树上所挂死尸,却似动容道,“动动嘴皮子而已。我不相信其真能光凭一张嘴,替我除掉这么多卡西乌斯派来埋伏左近的手下,你们可知到底谁干的此般好事?”
我从车窗望见路边树上果然悬挂许多死人,沿途皆有分布。有乐抬扇欲往我眼前遮掩不及,转而伸去挡在赤膊壮汉腹下,啧然道:“怎么知道那些是卡西乌斯手下的人,而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连我也能一眼看出这些叙利亚人必跟卡西乌斯有关,”慈祥老头在路边叹道,“先前我便知他仍未死心,觉察其手下那班来自叙利亚的死士和骁悍的两河刀客必有异动,感到不放心,就急忙出城赶来,要抢在他们动手之前,先在半路阻拦,帮助布鲁图迎接安东尼回罗马主持大局,尽早平息这场一触即发的内战。我看到似乎有些东方人从这里离开,但没瞧清楚究竟是谁抢先做掉了他们……”
“凭你也想拦住卡西乌斯的手下对我图谋不轨?”赤膊壮汉冷哼道,“回罗马的路上料必还有埋伏,趁天黑之前咱们须尽快离开山林茂密之地。我不想也跟这些家伙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慈祥老头转身又朝他抽泣欲哭,挨近跟前,鼻冒涕泡地悲诉:“那些凶徒要把恺撒的遗体扔进河里,幸好被我苦苦劝阻……”赤膊壮汉连忙溜避上车,指着另一辆车说:“赶路要紧,恺撒遇害之事等回罗马再说不迟。你去挤另一辆车,我们这边满座了。”
有乐摇扇猜测道:“想是你那帮‘东方驿路’的走镳朋友为免打起仗来,影响通商,害他们生计受损,因而暗中出手相助,保护你安然进城平息事态。然而就像董卓死后,其部将仍没罢休,连年争战不停一样,人们当时没想到事情还会变得更乱……”
“罗马早已陷在乱局之中,”赤膊壮汉坐回车上,从我手中摘了一颗葡萄,拈而未食,叹道。“所谓共和国走到了它的瓶颈。马略、秦纳、苏拉、庞培这班人为争权夺利掀起了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恺撒矢志以铁腕重整河山未成竟先身亡,如今又轮到卡西乌斯和布鲁图这伙小丑又冒出来搞三搞四……他们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所以我们希望迎你回去主事。”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从车窗边拭泪转面,神不守舍般的说道。“若换作别人,恺撒那班部下料必不服,卡西乌斯凭他一己之力镇不住场面。他以为自己能取代恺撒,仗着曾是克拉苏在叙利亚军团的副手,一直便不忿恺撒在克拉苏死后坐大其势,原先盼能接任叙利亚总督,不料恺撒有意亲赴叙利亚领军征伐帕提亚帝国,卡西乌斯感到自己在叙利亚那点仅存的势力也将失去。他再也按捺不住,催着要我们抢先动手。我疑虑他压不住全场,恺撒那些部下凭什么听他的?尤其是善战的高卢军团,谁会搭理卡西乌斯的号令?他本想索性把你和雷必达也一起除掉,我怕拦不住,就先让人把你引开……”
“现下说什么都迟了,”慈祥老头在车外边擤涕,顺手拍着窗门说道,“有命先回罗马再作理会。卡西乌斯要玩狠,我们恐怕无力阻拦他,前边不知还有多少凶险埋伏?树丛里有一条岔路,咱们从隐蔽的路口绕进去,走捷径避开大道……”
他边说边要挤上车,却被赤膊壮汉一把搡下。赤膊壮汉一只手推开慈祥老头,另一只手拦着车里那愤欲扑打的小姑娘,啧然道:“走小路更不省事儿!荒山野林,谁说要走岔道,我向来二话不说,直接一脚把他踢下车。屋大维娅,这会儿你坐好,别闹了!让我留心一路察看有没埋伏,你别害我分心……”
有乐拉我挪向车门那儿,不安道:“要不我们先在这里下,给西塞罗腾个座位……”小姑娘呶着嘴伸足拦绊,有乐磕撞车门上,闷哼而倒。这时车往前驶渐快,路面颠跳不平,我忙搀他坐好。随即眼前一暗,车里昏黑看不清东西。有乐忽问:“谁乘机伸脚来逗我?”
谁都未吭声。没过一会儿,有乐又在发问:“谁的脚又伸来戏弄?”我什么也看不清,赤膊壮汉在昏暗中说道:“屋大维娅,不要调皮。”小姑娘笑道:“不是我。”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惊疑不定的问道:“眼前怎竟突然暗了?”
“马车驶在山岩间隙的林木茂密处。”慈祥老头攀着车窗在外边指点道,“这条山路我熟,随我指引的方向一直往山林幽深处转去,沿河谷再拐几道弯,穿过山沟然后又转向岩窟古隧道那儿……咦,为什么停下?”
赶车之人惴望道:“前边似乎又挂着好几具尸体。”慈祥老头惊啧不已:“怎么就连这边也有卡西乌斯的人在埋伏?”
“还好埋伏的人已然挂掉了,”有乐颤摇扇子转望道,“想必又是你那帮‘东方驿路’的旧日朋友暗中出手打发。有没听见山谷那边遥遥传来的歌声?”
赤膊壮汉蹙眉稍聆片刻,手中捏着的水果不觉迸碎溅汁,动容道:“我却觉得那是两河流域的牧歌。”
车外幽雾四起,迷漾河谷山峦。似从不同方向皆有人怆凉放歌,久萦不息,漫坡遍野若相回应,彼互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