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乐摇了摇扇,不安道:“难道穿越太多,反而使我们变得越来越幼稚了?为什么有的人会更加衰老,另外有人显得幼小?”恒兴低哼道:“长利说话一直都是那样,你也从来就没变过,哪有我这么成熟?七岁的时候,我做事已经很老练,常获你爸爸信秀公的激赏……”
“我仍然难以心安,”有乐伸扇朝林间一指,悄声说道,“为免变成学龄前儿童,回家还要重新给打发去犬山那边念幼稚园,而我老姐那些闺蜜已经当园师,分到她们班里多不好意思?不如咱们别耽留在这儿,往林雾里找路子穿越走算了。向匡既能无意间穿越过来,咱们赶快跑去或还有望找到那个时空罅隙……”
“这样就走掉不好吧?”长利憨笑道,“万一信雄还在罗马城里,岂不是又错过?”
“一时冲动易成魔,恒久定力方为神。”慈祥老头转望赤膊壮汉那边,语重心长的说道,“看见七座山丘没有?前边就是‘永恒之城’,罗慕洛建城在好地方,远远望去,就像一只蹲伏的雄狮。你们不要带兵前往罗马,决不能再冲犯了这座将庄严与浪漫完美融合的古城。”
“广州真大,”向匡提刀遥眺远方城廓,不禁赞叹道,“便如旁边这位番僧所言,不愧有河西一带汉商风俗志描述的‘罗马’之称,我以前还没去逛过……”
“我没看过什么描述,”信孝颤着茄子说道,“或因连年兵荒马乱烧没了。不过我觉得眼下咱们最好别跟大队人马分开,林子里似仍有些形迹蹊跷之人悄随出没……”
我回眸顾望,并没看清林中有影攒晃,只觉腕间悄痛未减,朱痕若隐若显,呈现迷离形态。
慈祥老头微哼道:“不要带大队人马跟随进城,免得惊扰了夹道欢迎的市民。”
“你们怎么又下车了?”赤膊壮汉瞥他一眼,自掩鄙夷之色,转面招呼道,“须要尽快一起赶路前往,别再迟耽。我要看看他们用什么欢迎我回来?”
有乐正要拉我从车边悄离,恒兴面色凝重地拦住,眼望别处,按刀摇首。蚊样家伙蹲在树下惕顾道:“有东西跟在后面,似犹未离,山林中恐怕仍藏不测之凶险,咱们先不要从罗马人的队伍脱开。”信孝也忙点头,拿着茄子悄问:“刚才我亦看见有些白毛披垂的异影在林雾里倏忽如魅,似已跟了一路,是不是‘万王之王’手下那些‘贵霜长老’来着?”
长利惑望不解:“贵霜为什么有长老跑去安息那边跟‘万王之王’混饭呀?”
蚊样家伙拨弄袖弩机括,头没转的回答:“那是因为贵霜部族几派内斗,失势的派系往外跑,有的去跟安息人厮混,还有的投奔汉朝。这些人似很难缠,此前便连安息帝国的豪强人物苏莱那提及亦显忌惮三分。或许后来诛杀苏莱那也有他们的份,毕竟他们是专替‘万王之王’干脏活儿的……”
“我听说投奔汉廷的贵霜部族是跟罗马雇佣兵一起前往河西走廊的。”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克拉苏率领七个罗马军团在卡莱战役中惨败给安息军队时,传闻克拉苏的长子李锡尼,亦即罗马第一军团总指挥普布利乌斯没有战死,反而率领第一军团突破安息军队防线,不再回到罗马。从亚美尼亚一带山区突围之后,他们前往西域,不少人加入了贵霜部落迁徙的队伍。此后在魏晋时期,为镇抚悍将胡烈引发的秦凉之乱,向雄出任秦州刺史,以‘关内侯’身份招兵买马,率领向家军从河南前往经营河西,不知向匡有没听说过这桩旧事?”
向匡提刀懵望道:“刚才过来这边的时候,我哥还没当刺史呢,有班不肯上,在家天天哭泣而已。他后来有机会封侯吗?”有乐以扇遮嘴,悄言道:“告诉你个好消息,先别忙盖庙啦。从这里回去后不久,你哥要当‘河南尹’了,也就是你们河南的话事人。”信孝摇着茄子说道:“不是这样的,严肃史料《晋书》记载的正确顺序是先在泰始年间,向雄累次升任至秦州刺史,让他使用红色旗帜、曲柄伞、鼓吹等仪仗,赐二十万钱。然后又在咸宁初年,入朝担任御史中丞,升任侍中,又出朝担任征虏将军,率领河南兵去四处打仗,跟好朋友杜预分头大杀三方。再在太康初年,向雄担任河南尹,赐封爵位为关内侯。他为国事整天生气,跟晋武帝吵个不停也没事,谁也不去动他一根指头,后来他过于生气,自己在家里死掉了……”
“那他还整天说要盖座寺庙?”向匡提刀愣然道,“啥时候能盖成啊?以前他说曾从林间迷雾里走去看见有相国寺在我们家后面,回来就嚷着要盖庙宇。你们看我把头也剃秃了……”
“你剃头没用处,又无机缘出家当和尚。”有乐啧然道,“根据正史所载,日后你要去晋惠帝身边当将军。至于你们那里的大相国寺,须要等许多年后,才始建于北齐天保六年,选址相传为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故宅,也就是你们家后面。相国寺历代深得皇家尊崇,多次扩建。照惯例你家每代皆有后人分别出仕做官,另又分遣一些后人出家为僧,其中最能折腾的那个家伙跑去东瀛扶桑推广佛法,顺便把你们向氏这套故老传承的做法影响了室町将军足利家族,教他们家也学着分出一些子孙去当和尚,例如义昭和他的弟弟周暠、周皓,以及足利将军一族的支脉今川义元他们亦是沿承了这般惯例出家为僧。永德二年,亦即我们从家里穿越之时的两百年前,足利义满创建京都相国寺,为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大本营,首位住持为著名僧人梦窗疏石,位列京都五山第二位,称万年山。头十年,里面住满了你家派来念经的和尚,还带来了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出使金国途中创作的七言绝句《相国寺》手迹挂在殿堂前供人临摹,笔法朴实无华,思想却极深刻。北宋时,相国寺是汴京最有名的寺院,每月五次开放,万人交易,十分繁盛热闹。范成大出使金朝,重返沦陷的汴梁,看见塌坏的房檐残破的鸱吻守护着宋徽宗所写的大相国寺匾额,装饰华丽光彩夺目的佛塔都已经落满灰尘。徽宗当年的手迹仍在,印证着相国寺曾经的辉煌,如今却倾檐缺吻,改换了昔年景象,诗人内心感慨万端……”
我忍不住悄问:“跟随安东尼重返罗马这会儿距离我们那时候有多久呀?”
蚊样家伙摆弄袖弩机括,脸没抬的回答:“一千五百多年。”
我与长利相对咋舌不已,赤膊壮汉披着斗篷转望道:“你们在那里担心什么?别怕,前边沿着山路过来的那队人马没有敌意……”
“什么人马?”我投眸而觑,只见旌旗之下,有个铠甲鲜亮的骑马少年朝我微微颔首致意,赤膊壮汉低哼道,“瞧谁来了。”
铠甲鲜亮的骑马少年在前边缓缰而行,经过之时,亦向赤膊壮汉微致敬意,显得礼貌而不失矜持地晗然道:“安东尼。”赤膊壮汉亦微点头打招呼:“屋大维。你现在开始让人叫做恺撒继子是吗?”
车里的小姑娘雀跃而出,急着也要往马背上爬,呶起嘴让铠甲鲜亮的少年拉她上来。赤膊壮汉以粗膀相托,皱着眉头扶她坐稳,铠甲鲜亮的少年微叹道:“没法子,只好这样。”
赤膊壮汉似觉其语带双关之意,皱了皱眉,却又没说什么,转身扶我上车。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在车厢里显得惊疑不定,向我悄询:“屋大维带来了多少兵马?”我往外一瞥,摇头回答:“他后面全是骑马的,看不清尽处,似也不少。”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缩在车帘后边,闻言低啧一声,面色更似惶恐不安。
“你们都不可带兵进城,”慈祥老头在高大攒拥的兵马之影环伺中间昂然道,“我不想看见欢迎场面变成火拼。”
“我的人马眼下肯定不比他带的多,”铠甲鲜亮的少年转朝慈祥老头颔首致意,缓缰说道,“但也不怕有火拼。除非城里那些共和派想要这样……”
赤膊壮汉向慈祥老头那边投以鄙夷的眼光,微哼道:“共和派还不肯退让是吗?”慈祥老头在兵马围伺之间摇首说道:“大家都别耍赖就好,先前说定,你们最多各带一百骑进城。共和派那边,卡西乌斯本人也不例外……”
“卡西乌斯肯定耍赖,”铠甲鲜亮的少年蹙眉道,“我听说他让拉比伊努斯先已给驻防首都地区的那些黑衣民团分发了更多来自帕提亚帝国的强弓利箭。不少叙利亚人也分批混进城了,他想干什么?”
“你们不要把卡西乌斯想象得心太黑,”慈祥老头在兵刃环伺之中浑若无睹,昂着脑袋正色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先前的袭击,其中恐有蹊跷。拉比伊努斯做的布置,不一定都跟共和派有关。谁不知此人向来爱走极端,喜欢采取激进手段……”
“共和派那个最激进的拉比伊努斯后来成为‘带路党’了,”信孝闻着茄子在车窗边低声说道,“日后他引来帕提亚帝国大军攻占罗马在地中海东岸的诸多地盘,侵入罗马行省,被安东尼旗下大将文提狄乌斯反击,在金达拉山口战役大破帕提亚军队,击杀帕提亚帝国王储帕科鲁斯,带路的拉比伊努斯则被罗马军团俘杀。”
“人性使然,”赤膊壮汉瞥觑一眼铠甲鲜亮的少年,又向慈祥老头投以鄙夷的眼光,漫不在乎的说道,“我一向不会把人想得太好。倘然到了这里不进城,卡西乌斯他们摆出种种架势,以为我会怕了,可惜他们将大失所望。我要进城,即便不带多少人……屋大维,你去不去呢?”
铠甲鲜亮的少年闻言觉有衅试之意,却只似淡然道:“你带多少人,我就带多少,跟随你后面。你若见势不妙,尽管先跑,我给你殿后。”赤膊壮汉抬足摇晃,吹嘘道:“恐怕进了城,搞不好又要比试脚力,前次由于落单,被他们追得穿街过巷,幸好我从小练舞蹈,腿脚比一般人灵活。你看我能抬伸得很长……”有乐闻言投以幽怨的眼神儿。
我觉车又前行,掀帘望见信孝在后面闻茄跑随,恒兴拉他登上另一辆车。长利坐在前边憨然道:“布鲁图这辆车很小,挤不下太多人。要不先缓一些,让我跳去另一辆……”蚊样家伙赶着车转觑道:“哪儿还有另一辆车?”长利伸手指给他瞧。
信孝颤着茄子瞅毕,缩脖不迭的说道:“那辆车里有几颗很大的人头,眼睛在瞪我。”慈祥老头啧然道:“那是我的车,除了人头还有谁在里面?”车窗里探出一颗光头,向匡张望道:“是我和那谁……说话间咱们就要到广州了吗?”
“差不多,”恒兴指点道,“瞧那片地形透着雄霸天下、睥睨四海的气势。山上有座圆顶的庙宇,气魄宏伟。不知是谁的陵墓?”
“似是万神殿,”信孝瞅了一眼,又忙着转问,“七个山丘之间,便是史称七丘之城的罗马首都对吗?没想到这就在眼前了,谁借点钱进城逛街用?”
向匡掏钱隔窗伸递给他,因见信孝摇头未接,兀自不解,长利憨笑道:“你那些魏国的钱在这里不好使,没人肯收的。咦,车马怎么纷纷又在茂密的树荫里停下了?”
有乐蹦出来,烦恼道:“那只神秘的脚,逗了我一路。”
小姑娘又雀跃而至,把他往回推,呶起嘴说:“我还是想和你们一起坐车,不喜欢骑马。”恒兴在后边探头探脑,一脸严肃的说道:“骑东西多了,处子就未必还是处子。毕竟完璧般的处子之身会受磨损……”有乐啧了一声,把他庄严之脸推开,懊恼道:“不如让我去骑马,我不怕磨损。毕竟受不了车里有一只不安份之足在骚扰……”
赤膊壮汉拉他和小姑娘上车,皱眉转觑道:“西塞罗年轻时候练过杂技对吧?听说他的腿能摆出意想不到的动作……”
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缩在里面说道:“我也听说他练过神奇的伎俩,在希腊学了一整套。倒立劈叉什么的……”
有乐望向一旁,在车门边恼问:“是你逗了我一路吗?先前我还怀疑过别人……”
慈祥老头抬起腿,斜伸过去,隔着人踹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一脚,啧然道:“别听他们胡扯。布鲁图也从来脚力过人,你以为放高利贷的没两下子?当年我看见他在街上讨债被人追着打,连续跨栏窜跃几十下,一溜烟跑得没影……”
有乐见状又欲下车,惊疑道:“这里太多人会玩蛊惑了!我不想跟你们这些罗马市井厮混出来的‘老炮儿’坐一车上……”慈祥老头跷腿坐望道:“能看得出,你这班小孩儿出身不会低,一个个娇生惯养的样子,比罗马许多没落贵族更难伺候。”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低声探询:“先前听说他们家是有兵的,能不能先借我几千,或者越多越好?喀西约建议我随他一起去东方借兵,他那伙志同道合之人都愿倾家荡产,看能不能尽快招募十万人马,征兵回来保卫共和……”
“共和在人心,”慈祥老头跷腿说道,“不是靠兵就指望能保得住的。你们都说不要專制,路子却没走对。没一个人真想守法,脑子一动就歪了。尤其是手上有了权,更爱动歪脑筋,往往忘乎所以。唉,说来惭愧,便连我自己也不例外。当年镇压喀提林,我也忘记了守法,只顾发狠怒动杀机,以致株连众多。安东尼的继父苏瑞亦因此遭戮,你该不会仍然对我未能释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