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魏顺更休,终于能暂不穿吸饱了香灰的官服,天气又热,他干脆穿短衣衫薄裤子,什麽也不顾忌地待在院子里。
晚上饭才吃过,太阳将将落山。
徐目去韩家潭了,是喜子过来告诉的,他泡了一壶冷的甘蔗芦根水,给岔着腿坐在房檐下的魏顺倒了一杯,双手递上,说:“徐大人出去了,说去韩家潭了,让我跟您说一声,他还说回来给您带点心。”
魏顺坐得悠闲,脚还晃着,接过凉凉的杯子冷笑:“等着吃他的点心,我干脆饿死算了。”
喜子:“说是那里真的有家卖点心的,整个儿京城的人在吃,下午去就不一定有了,得碰运气。”
魏顺喝了一口甜丝丝的水,点头:“玫瑰蒸饼丶果馅儿顶皮酥,那天在秦公公家里吃过了,也就那麽回事儿。”
一旁,房前的灯笼落下光,喜子站在光里,猛地吞口水。
他问:“不好吃?”
魏顺:“没不好吃,是我不爱吃,改天让徐目去买,拿回来你们尝尝。”
喜子:“真的吗?”
“真的啊,点心而已,至于这麽开心?”
人的适应力其实很强,在这儿住了些日子,魏顺已经习惯这种简单安静的生活了,想昔日,西厂和提督府总有来客,各路人恭敬喊魏督主,屈他之下,阿谀奉承。
现如今,家里十天都不来客,圣上也不召见他,那日去街上,听见茶摊子上有人闲聊,说西厂提督现遭沦弃,在太庙洒扫搬运,承受欺凌,过得猪狗不如。
那些人说得高兴,魏顺凑过去听了,他们就更有兴致,向他透露些西厂前提督的“小道消息”,还给他要了杯茶,让他吃碟子里的五香豆。
魏顺问:“他这人真有那麽遭恨?”
喝茶的:“可不,干了那麽多坏事儿,要我说,让他去太庙都算轻的,就该革了职,弄到苦寒的地方充军去。”
“没错儿,”旁边人附和,“咱们朝里的文武百官再不好,也不能叫个太监骑到头上尿,那是反了天了。”
桌上有人笑骂:“就是!没根儿的东西!”
魏顺坐在他们旁边,又问:“他害了你们?还是害了你们家人?”
“没有,”一开始与他搭话的那人答,“咱们老百姓只求家国和睦,不想个阉人当了皇帝。”
魏顺:“我怎麽不知道他要当皇帝。”
“兄弟你是不知道,要不是都察院这回手硬,那阉人肯定已经成了,他在外边狠毒,在圣上面前谄媚,老头子年纪大了,被他哄得团团转呐。”
魏顺嘴巴干,喝了一口他们请的茶,说:“宫里又不是没有皇子,能轮得到旁人?”
“他有兵权啊兄弟!就是因为延绥大捷,那阉人趁了俞尚书的风头,提督了十二团营,弄得奉国府坐不住了,这才……反正就这麽回事儿吧。”
这帮男人都是在街上做小买卖的,觉得魏顺年纪小,是根嫩葱,于是着急教他朝堂上这些事儿,魏顺也不着急,安静听着,听完了,还是摇头,说:“又和奉国府有什麽关系……”
“你不知道?”男人放下杯子压低声音:“奉国公的二儿子知道吧?在杭州都司,他娘子的爹,就是那都察院的李总宪,叫李如达,奉国府和都察院,看似两个姓,实则一家人。”
旁边儿的人插嘴:“对了,还有件事儿,姓魏那太监把人家奉国府的嫡孙子……哎唷,我都不敢说,腌臜死了,小兄弟你想想,这麽丢人的事儿,奉国公不治他姓魏的才怪!”
魏顺短暂沉默,抿了抿唇,道:“什麽腌臜,我没听明白。”
“就是,就是……”张啓渊那篇艳词在坊间是传开了,男人仔细回想,脸都红了,说,“张家的嫡孙子,给魏顺写了一封信,说的全是些耳鬓厮磨丶肌肤之亲,尤其说什麽‘腹中蜜,舌上香,将吾元阳饮,宝相玉里藏’。”
另一个男人擦擦嘴:“宝相什麽……没听懂,啥意思?”
“宝相是宝相花,圣洁尊贵的纹样啊,结果被那纨绔拿来形容太监的那地方。”
男人低声说完,皱起了眉头。
旁边响起其他男人的哄笑丶骂声丶干呕。
魏顺咬了咬嘴,把脸转去一边,再什麽也没说。
他把茶喝光,站起身走了,隐隐听见身後哪些人还在乱嚼。那污秽见不得人的信件,是张啓渊亲自带去西厂的,魏顺看过丶亲自贴在奉国府那儿的。
被个陌生人念出来,魏顺不觉得丢脸害臊,只觉得心里疼,还恨。
他以为自己坚韧不拔,结果回忆着方才那些人的话回到家,一进房门,腿就软了。
他坐在了凳子上,一边倒茶一边掉泪,想不通自己为什麽还遭恨,一时间觉得自己哪儿也不好,不被人喜欢,没有用处。
手发抖,瓷茶壶的盖子被晃得“当啷”响,魏顺的眼泪“吧嗒”掉,落在了颜色很浅的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