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卓缓步靠近,将魏顺的胳膊轻轻抓着了,说:“顺儿,圣心难测,你是立了功的,我也不知道……这时候了,就想开点儿。”
“没关系,”魏顺报以微笑,说,“就是我这一走,咱们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见了。”
魏顺没哭,秦清卓率先落泪,他猛地跪下,给他磕了头,说:“容我再喊您一生主子,提拔之恩,此生难报,我准备了车马盘缠,已经在门外了,主子您,路上平安。”
“别这样,”魏顺把秦清卓扶起来,说,“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今後在宫里,但愿行稳致远,一切顺利。”
秦清卓啜泣:“万岁爷有封信,在车上包袱里,大约是说西厂关停的详细情况,你有时间再看吧,我先走了,你保重,後会有期。”
魏顺含泪点头:“谢谢你,後会有期。”
半个时辰前,魏顺还在提督府的暖房里躺着,可现在,吃个便饭的工夫,他就坐在往琉璃河去的车里了。
把早晨在城外经历的那些放在一块儿看,这一整天就像是本结局空落落的书,也像是一出惹人掉泪的戏。
喜子肚子上的伤将将好,路途不远,所以魏顺带上了喜子。
没带徐目,因为他不归宫里管,有房契,魏顺觉得他该去过平淡自在的日子;没带王公公,他年事已高,回宫去做些闲杂事,身後事也有司礼监兜着……
没带柳儿,因为只能去一个人,他恳求魏顺带着喜子。柳儿是家道中落,在太监里头出身算好,如果未曾受刑,他现在一定早中了功名。
他长大了,也不莽撞了,方才跪在魏顺脚下,诚心恳求:“主子,小刘小王几个,回宫之後我会照顾他们,您带着喜子吧,他身上有伤,今後很难受苦了,宫里忙碌严苛,他身体肯定受不住,求您带上他吧。”
话说完,他磕了三个头给他。
是急着要走的,魏顺只能快些做出决定,他片刻思忖,然後去和徐目商量。
最终决定了带着喜子去琉璃河。
孩子到底是孩子,这不,马车出了胡同上了街,又走了好一会儿,那小喜子还没哭完。
“别哭了,”魏顺看得心酸,从身上摸见手绢,塞到他手里,说,“你伤还没好,再哭就真好不了了。”
喜子坐在马车另一边儿,抽着鼻子:“督主,我——”
魏顺叹气:“乖,不用喊督主了。”
“主子,我真的很谢谢您。”
魏顺问:“是谢谢我才哭的?不是因为离开柳儿才哭的?”
“他……”喜子举起手绢把泪擦了,“走之前他告诉我了,不能哭哭啼啼的,要好好照顾您,他还说,能活着是庆幸,我俩当中有一个能离开更是庆幸,只要还活着,总会见面的,所以我不难过。”
“好,那就不哭。”
天真的人说些相遇重逢的话题,惹来魏顺心里一阵叹息,他百感交集,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喜子的头。
喜子想知道琉璃河是个什麽样的地方。
“我也没去过,”魏顺随意摸着身边座位上的包袱,说,“但离京城不远,应该是个好地方。”
喜子:“说不定去了那儿,咱们会过得好的。”
魏顺点头:“但愿。”
谈话间,快马缓行车,已经到了韩家潭街口,这儿勾栏瓦舍,飞檐角,挂红灯,花天酒地,夜里极其热闹。
今儿也不差,还没真到街口,就有许多达官显贵的车马停泊,来这儿还能干嘛?他们进妓院丶上红楼,纵情无度,忘却现世,夜夜笙歌。
车走得慢些了,魏顺掀开车帷,让喜子看看外边儿。
这时,却猛地听见一句:“宫里刚来的消息,咱们万岁爷龙驭上宾了!”
魏顺讶异,转头往声音来的方向看。
是两辆停在一起的马车,大约是两个当官儿的相约来这儿快活,他们下了车凑在一起谈论,随即,第三个人也凑上,说:“是真的,我家外甥是禁军的,与司礼监熟识,也说了,九皇子新君即位,就是刚才的事儿……”
有人插上嘴:“确切确切,已经在连夜往宫内调运缟素了……”
街边的人并不多,就是车多,可那些声音像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魏顺发着愣,缓缓放下了车帷。
喜子忽然跪在了车里:“主子,万岁爷他……”
魏顺手脚僵住了,也不是悲伤,就是忽然失措,他发着愣,过了会儿,猛地想起秦清卓说的皇帝老头儿的信。
他就开始慌乱地翻手边的包袱,取掉秦清卓准备的银票丶零钱丶干粮,然後翻出个信封来。
信封上没字儿,里头只一张纸,魏顺深深吐气,用发抖的手把信展开。
他未曾想,信里不是清算罪责,也并非埋怨数落,而只短短几行字,文末连日期署名都没有——
“顺儿,灰飞烟灭间,人无再年少,我与挚友皆已故去,你替我去过过人间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