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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工厂（第1页）

深夜工厂

申报材料的准备工作繁重而琐碎。林薇几乎住在了厂里，白天处理日常事务，晚上则埋首于各类文件丶数据和工艺说明的撰写。她谨记着父亲的“默许”与那无声的要求，在涉及古方配伍和核心炮制工艺的部分，写得格外谨慎，反复查证父亲笔记中的记载，并请教陈伯。

这天夜里十一点，她刚整理完“清心益气饮”现代化改良的工艺流程图初稿，准备歇口气，车间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异响，紧接着是机器停滞的寂静，和工人们隐约的骚动。

林薇心里一沉，立刻起身冲了过去。

车间里，那台至关重要的烘干设备停了下来，陈伯和两个徒弟正围着主控箱，一筹莫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丶略带焦糊的药味。

“怎麽回事，陈伯？”

“小姐，是温控系统老毛病又犯了，这次好像更严重，核心元件可能烧了。”陈伯抹了把额头的汗，脸色凝重，“关键是里面还有一炉给镜湖酒店复购订单准备的黄芪，要是闷在里头太久，这炉料就全废了！”这不仅是一炉药材的损失，更是对刚刚重建的信任的打击。

“备用元件呢？”

“这种老型号的，早就不生産了，库里最後一个上个月也用掉了。”陈伯摇头。

一股寒意从林薇脊背升起。没有备用件，深更半夜也无处采购。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关键订单的原料报废？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佝偻却依旧带着威严的身影出现在车间门口。林国栋穿着居家的旧外套，显然是听到动静从家里赶来的。

“都围在这儿做什麽？”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眼神已经锐利地扫过停滞的设备和焦急的衆人。

陈伯连忙上前解释情况。

林国栋没说话，走到设备旁，俯身仔细听了听，随即伸手在烘干机不同位置的外壳上快速触摸感知温度，当触及循环风道某处时，手指停顿了一下。

“这里温度明显偏高，其他地方是温的。”他斩钉截铁，“不是主控板的问题，是循环风道的伺服马达卡死了，连带导致散热不良，触发了过热保护。先把侧盖板拆开。”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那是数十年与这些机器打交道积累下的丶近乎本能的经验。陈伯和徒弟们立刻行动起来。

林薇站在一旁，看着父亲熟练地指挥，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男人，或许固执地抗拒着改变，但对这个厂里的一草一木丶一砖一瓦，对这些老夥计般的机器，他了解得比谁都深。

侧盖板拆开，情况果然如林国栋所料。一个不起眼的伺服马达因为磨损，卡死在半途，导致热风无法循环。

“能找到替代件吗？”林薇急切地问。

陈伯检查後摇头：“型号太老，结构也特殊，临时找不到完全匹配的。”

“那就别找了。”林国栋直起身，目光扫过工具架，“找根合适的撬棍，还有手动曲柄。陈师傅，你带个人，听我口令，我喊‘转’的时候，用曲柄人工带动主风扇；小薇，你拿撬棍，卡在这个位置，我让你用力的时候，往外撬，动作要快丶要准，把它震松。记住，只能一下，力气大了容易伤到齿轮组。”他顿了顿，看向林薇，眼神里是纯粹的丶关乎技术的信任，“就像你小时候，非要帮我递那把最大的扳手一样，稳住了就行。”

这突如其来的丶带着暖意的回忆，让林薇鼻尖微微一酸。她用力点头，握紧了冰冷的撬棍，按照父亲的指示，将尖端卡入那个狭窄的缝隙。她能感受到父亲就站在她身後不远处，沉稳的呼吸声在寂静的车间里隐约可闻。

“准备……”林国栋的声音低沉而稳定，“转！”

陈伯和徒弟用力转动曲柄，风扇发出沉重的嘎吱声。

“就是现在，小薇，撬！”

林薇屏住呼吸，全身力量瞬间灌注手臂，依照父亲指示的角度和力道，猛地一撬！

“咔哒”一声轻响，伴随着一丝金属摩擦的锐鸣，卡死的马达似乎松动了一下。

“停！”林国栋喊道，立刻俯身检查，“好了，复位了。陈师傅，试试啓动。”

陈伯按下啓动钮，设备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随後运转声逐渐变得平稳。热风重新开始循环，那股焦糊味被新鲜药香取代。

“成功了！”陈伯的徒弟忍不住欢呼。

林薇松了口气，这才感到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她放下撬棍，看向父亲。林国栋正用棉纱仔细擦拭着手上沾的油污，那双布满老茧和细微划痕的手，让林薇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就是这双手，耐心地教她辨认每一种药材的形状与气味。此刻，这双手刚刚和她一起，守住了“济世堂”的希望。

“爸，谢谢您。”她轻声说。

林国栋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看她，只是“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缓缓运转的设备上。“里面的黄芪，再烘十五分钟就得立刻出炉，多一秒药性都要受损。”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明天找个时间，给这个伺服马达的轴承上点专用的耐高温润滑油，能撑一段时间，治标也得治。”

“我记住了。”林薇应道。

陈伯等人识趣地去照看设备运行。一时间，车间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和机器平稳的运转声。空气中弥漫着劫後馀生的松弛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丶微妙的缓和。

林薇看着父亲专注监测设备参数的侧影，犹豫了一下，开口：“申报材料里，关于‘清心益气饮’的工艺传承部分，我写了个初稿……明天，能请您帮我看看吗？”

林国栋沉默了几秒，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设备，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

“……放我桌上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後，林薇像是随口提起，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我还想着，等这次申报忙完，或许可以试着拍拍车间里的这些老机器，还有陈伯炮制药材的过程……用短视频的方式，让更多人看到‘济世堂’里面的样子。”

林国栋闻言，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丶介于不置可否和若有所思之间的低哼。他转过身，背着手，慢慢朝车间外走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重新焕发生机的设备，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丶混合着疲惫与希望的情绪在涌动。

坚冰并未轰然崩塌，但它确实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角。那裂痕细微，却足以让一丝真正的光亮，和久违的丶并肩作战的温度，缓慢渗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