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这里的工作要求更高,保密纪律也更严格。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明白!我一定严格遵守纪律,专心研究工作。”陆向真再次保证。
“嗯。”沈屹点了点头,“明天上午八点,去三号楼二楼,找孙继廷同志报到。他会带你去实验室,介绍组员和项目情况。”
他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去休息吧。”
陆向真起身,拎起藤箱:“沈主任再见。”
走出沈屹办公室,陆向真轻轻吁了口气。沈屹的安排虽然比她预想的“低调”,但反而让她觉得更踏实。在项目组里从基础做起,既能熟悉环境,也能真正了解这里的水平和困难,比直接被架在火上烤强。而且,“逆向分析”丶“找出差距根源”,这正是她擅长的切入点。
就在陆向真离开後不久,沈屹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进来的是沈阳金属所副所长,刘明远。他是个四十多岁丶身材微胖丶面相和善但眼神精明的干部。
“老沈,忙着呢?”刘明远笑呵呵地坐下。
“有事?”沈屹头也没擡,继续看文件。
“听说你把鞍钢那个解决履带钢问题的小陆同志调来了?安排在孙工组里了?”刘明远看似随意地问。
“嗯。”
“效率挺高啊。”刘明远搓了搓手,“这小陆同志,听说才21岁?真是年轻有为。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试探,“老沈啊,她的档案我大致看了一下。华侨遗孤,南洋背景,还失忆……这经历,是不是有点……过于传奇了?咱们所承担的任务你也知道,非同小可,人员背景审查必须慎之又慎啊。孙工那个组接触的样品和资料,敏感度可不低。让一个背景这麽……特殊的年轻女同志进去,会不会……不太稳妥?所里其他资历更老丶背景清白的同志,会不会有想法?”
沈屹终于擡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刘明远:“刘副所长,审查档案是组织部门的职责。既然档案手续齐全,通过了初步审查,就说明组织上目前认可她的身份。至于年龄和性别……”
沈屹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气,“她在鞍钢,21岁,用三天时间解决了苏联专家都束手无策的履带钢断裂事故,避免了重大损失和可能的战场悲剧。这,就是能力。我们所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不是论资排辈的摆设。背景清白丶资历老却解决不了关键问题的人,所里……还少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那份关于履带钢事故解决的简报上:“前线在流血,装备在等米下锅!我们没有时间搞那些无谓的猜忌和论资排辈。让她进孙工组,是让她在最需要其专长的环节发挥作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在具体工作中遛遛就知道了。出了问题,我,沈屹负责。”
沈屹的话语斩钉截铁。刘明远被他陡然爆发的气势和犀利的言辞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讪讪道:“老沈你看你,我这也是为了工作负责,为了所里考虑嘛……既然你这麽看好她,又愿意担责任,那就按你的意思办。我只是提醒一下,毕竟……人言可畏嘛。”
“清者自清。用工作成绩说话,比什麽解释都强。”沈屹冷冷地丢下一句,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看文件,“没别的事,我要工作了。”
刘明远碰了个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两声:“行,行,你忙。”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沈屹擡起头,看向关上的门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陆向真提着装着纸笔的藤箱,提前来到了三号楼二楼。走廊里已经有人走动,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粉尘的味道。
她找到挂着“材料性能与失效分析室第三项目组”牌子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传来。
陆向真推门进去。房间比沈屹办公室小,更像一个大点的实验室隔间。靠墙是几排摆满样品丶仪器和文件的架子,中间一张大工作台,上面堆着图纸丶记录本和一些金属块。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片眼镜的男人正伏在工作台前,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一小块金属断面。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多岁丶身材敦实的小夥子,和一个三十岁左右丶扎着两条麻花辫丶面容清秀但神情有些严肃的女技术员。
伏案工作的男人擡起头,正是孙继廷组长。他推了推眼镜,看清陆向真,脸上露出客套但疏离的笑容:“你就是鞍钢来的陆向真同志吧?沈主任打过招呼了。欢迎欢迎。我是孙继廷,这是王世均同志,负责样品制备和基础测试。这是何沁同志,负责化学分析和数据记录。”
王世均憨厚地笑了笑:“陆技术员你好。”何沁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在陆向真年轻的脸庞和朴素的衣着上快速扫过,没有多馀的表情。
“孙组长好,世钧同志好,何沁同志好。”陆向真礼貌地问好,“我是陆向真,初来乍到,请孙组长和各位同志多多指教。”
孙继廷指了指工作台旁一张空着的凳子:“坐吧。沈主任让你来参与我们这个装甲钢逆向分析项目。目前的情况……”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工作台上那块他刚才观察的金属断面,“很不乐观。苏联原品性能卓越,我们仿制的几批,要麽硬度勉强够但韧性太差,一碰就裂;要麽韧性稍好但硬度又远远不足。成分我们摸索着调整了很多次,热处理工艺也试了多种,效果都不理想。像走进了死胡同。”
他拿起旁边一块仿制样品残片,递给陆向真:“你看看这个最新的失败品断口,典型的脆性断裂。和苏联原品那种韧窝状的韧性断口天差地别。”
陆向真接过残片。她仔细端详着那平整丶闪烁着晶粒光泽的断口,又用手指轻轻抚摸。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问题核心还是在成分控制和微观组织上。
“孙组长,”陆向真擡起头,眼神专注,“我初步的想法是,我们需要更系统地对比分析。能否给我一些苏联原品和我们不同批次仿制品的样品?我想从几个方面入手:第一,更精确地测定双方的硬度梯度,特别是表层和心部的差异;第二,做更细致的金相观察,对比晶粒度丶相组成丶夹杂物形态和分布;第三,如果条件允许,做一些简单的局部腐蚀试验,看看晶界状况……”
她条理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思路,没有因为自己是新人而怯场,也没有好高骛远,而是提出了具体可行丶在现有设备条件下能够操作的实验方案。
孙继廷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思路很清晰,切入点也很专业,不像是新手能立刻提出来的。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何沁和王世均,两人也有些意外。
“嗯,”孙继廷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你的想法……有道理。世钧,去样品库,按陆同志的要求,取三块苏联原品样块,再取我们编号A3丶B2丶C1的仿制品样块各一块,切割打磨好,做好标记交给陆同志。何沁,把之前我们做过的硬度丶冲击韧性测试的原始数据记录找出来给陆同志参考。”
“好嘞!”王世均应声而去。
何沁没说话,转身去翻找资料。
孙继廷对陆向真说:“陆同志,工作台这边有空位,仪器设备你也看到了,就是这些。蔡司显微镜在那边角落,虽然旧了点,但还能用。有什麽需要,或者操作上不熟悉的,问世钧或者何沁。我们这个项目,时间紧,任务重,希望你能尽快融入,发挥作用。”
“是,孙组长。我会尽快熟悉,开展工作。”陆向真郑重点头。
她走到分配给她的那张靠墙的工作台前,放下藤箱,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那支陈国栋送的派克钢笔。
她又环顾了一下这个简陋但充满挑战的“新战场”:老旧的蔡司显微镜,原始的硬度计,摆放着各种化学试剂的架子……目光最後落在王世均正费力搬过来的丶包裹着油毡的苏联装甲钢样品上。
陆向真深吸一口气,翻开笔记本崭新的一页,郑重写下:
“T-54装甲钢仿制项目-性能对比分析记录
日期:1950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