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
从小叫怀叔,要改换称呼,实不知该叫什麽。
穆清仍在心里称他怀叔,记得怀叔比猴子早两年入寨,是她爹领着手下,打劫富商後带回来的,说是长工之子抵押为奴,得知有绿林好汉惩戒奸商,宁愿投奔山寨。
寨中人见他文质彬彬,能识字会算账,对他很有些服气,一入寨便与他称兄道弟。
穆清见他比旁人斯文俊朗,总如拖油瓶一般缠着他,身後还有嬷嬷和汉子守着,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绊得他什麽也干不了。
他一开始暗自苦恼,又无可奈何,只是天长日久,慢慢地竟也习惯了。
两年後,猴子入寨,他得复自由身,下手的机会是有的,可报仇的心仿佛受到腐蚀,不那麽确定了,会怀疑是不是弄错了报仇对象,自家的仇人怎麽会是个豪气干云的汉子?
他查证,再查证,数年倏忽而过。
一日,在林中徘徊,迟疑着要不要下手,便听不远处来人,他藏了起来。
来的是穆清和猴子,到林中习练攀援潜行之术,他藏着不动,想等二人学完离开,只是听着说话声,觉出不对劲。
“猴子,这个我已经学过了。”
“大小姐,这和之前的不大一样,过来。”
“这样吗?感觉很奇怪。”
“是这样的。”
他探头看去,便见猴子一边叫着大小姐,一边对她动手动脚。
那等情形,任何人见了都难免起疑,可他想到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她容许猴子贴身亲近,会不会是两厢情愿?
因为是仇人的女儿,他有意疏远了几年,要算亲疏,她可能会更信赖猴子,于是,只好回头找妹妹,让妹妹去探问了解,引导劝说,戳穿猴子的卑劣。
却不知戳穿猴子後,她会那麽难过,总是见到她神情阴郁,不似先前单纯无知时,时常扬着天真笑容。
他忍不住去宽慰,说上几句引她转换心情的话,绝不多说。
她却跟小时候一样,不久就对他敞开胸怀,仿佛不曾疏远过,跟前跟後,叫着怀叔,怀叔……好像她没有长成大姑娘,跟他沾了什麽八竿子打不着的亲似的。
日子含含糊糊过去,穆清带着那朱漆匣子回山寨时,他没多想就猜到匣子里是什麽,意料中见到她吓晕。
等她醒来,听她说要去报仇时,他猝不及防,心口一阵锐痛。
如何让她知道报仇的虚无?
他以自己为例,为仇恨深陷痛苦,多年来日夜煎熬。
她受到惊吓,独自下山了。
从此,只是远远地,匆匆地,与他见上一面就跑开。
月光下,他走进一步,她便退後一步,神色紧绷着:“叫我来是有事麽?”
穆清忐忑,当初怀恨报仇的心情,满腔想要施暴的恶意,回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似乎有某种不受控制的力量,要将她变作一个陌生可怕的人。
怀叔说及与她爹的恩怨,她相信一字不假,因而更加害怕,丝毫不敢挑战他的自持。
如今没有山寨,他无须再僞装成章怀。
张从淮止住脚步,看她眼含惧意,原本要说的许多话再也说不出来,只问:“你为何来这里?”
穆清眨了眨眼,想着他打手势约她见面,说的“这里”应该不会是此时此地,是怪她出现在他面前吗?
她立即出声:“只是偶然遇到别家小姐,受邀来的。”
“偶然遇到?”
张从淮重复着,似乎这几个字耐人寻味。
看了眼他冷肃的面容,穆清略作思忖,忧心他是不是怀疑自己有意来坏他好事。
“嗯!都是凑巧,我其实压根没想来。”穆清连忙解释,“虽然曾经,曾经说想嫁给怀叔,但那只是为了气猴子,故意说给他听的,实际上绝没有那等心思,更不会想要破坏你的姻缘。”
见他目光一冷,想到从前每次那麽说,都会被他冷斥,她还不知好歹围着他转,觉得怀叔只是面冷心软,无论如何都会包容她,再思及他藏于心中的仇恨,穆清抖了抖唇。
“真的!我很感谢怀叔,无论你怎麽想,我始终感谢从你那儿得到的照顾,希望你馀生顺遂,喜乐安康。”
张从淮沉默片刻,道:“你回去後,不要再和甄家小姐来往,也不要再来这里。”
穆清如蒙大赦,“好,我知道了。”
她转身离开,走到树影下,回头见到怀叔离开的背影,不由得舒了口气。
却在这时,身後突然袭来一人,一手捂住她的口鼻,她反应不及,被擒住手腕,压倒在地。
地上草叶沾雨,沁凉透衣,她剧烈挣扎,便听那人在她耳边道:“是我,别动!”
穆清僵住一瞬,借着些微光亮,看向压住她的人,不是钟临岚又是谁?
他擡头,越过草木,往张从淮走远的方向望了望,道:“能好好说话吗?”
穆清用力点头,甫一得到呼吸,深深喘了两口气,“地上很湿,能不能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