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裴允脚步一顿,脸上那层温润如玉的假面却并未碎裂,反而浮起一丝意料之中的浅笑,仿佛她此刻的愤怒质问,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就的戏文。
“奚姑娘此言差矣,”他语声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无辜的困惑,“分明是姑娘亲口应允,随裴某南下求医。如今得入南疆,夙愿将偿,姑娘……怎的反倒不悦了?”
又是这般避重就轻,息事宁人的腔调!
奚筱的眉头拧得更紧,心头的厌恶几乎要破腔而出。她死死盯着那张俊美却虚僞的脸庞,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刺入脑海,为何直至今日,她才如此分明地看清,这张脸上挂着的笑容,竟是如此的刻意丶冰冷。那层僞装的温润,此刻在她眼中,薄脆得如同劣质的琉璃,处处皆是裂痕!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对峙之际,四周嶙峋怪石与浓密瘴雾的阴影里,倏然无声无息地涌出数十道身影,为首者,正是裴允身边那位近侍香墨。
香墨步履轻盈,先是对着裴允的方向,姿态恭谨地福身一礼,旋即转身,面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丶程式化的关切,走向僵立如石的奚筱。
“姑娘,”她的声音柔滑似水,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南疆异域,风土迥异。您这身装束太过惹眼,恐生枝节。请随奴婢移步,换身合宜的衣裙再入内不迟。”
奚筱却如脚下生根,纹丝不动。她一双眸子死死钉在裴允身上,仿佛下一刻便要扑上去。
巨大的恐惧与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她的心脏!
师兄……
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炸开,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若她当初肯听师兄一句劝告,安分守在药谷之中,云雾怎会重伤垂死?她又何至于身不由己。
香墨见她毫无反应,面上那丝虚假的关切又加深了几分,声音愈发柔婉,却也更显强硬:“姑娘,请莫要固执。公子待您之心,天地可鉴。此来南疆,只为求取灵药,待药成之日,定当安然护送姑娘归返故里,绝无……”
“够了!”
奚筱猛地打断她,喉头哽咽,眼中强忍的泪水几欲夺眶,却被她生生逼回。她朝着香墨,更朝着那始终静立丶宛如看戏般的裴允,扬起一抹冰冷刺骨丶充满讥诮的嗤笑:“既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如冰珠砸落玉盘,“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一行人沉默前行,不过十数步,身後那数十道如影随形的压迫气息骤然消散,只馀香墨与鹤影二人,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紧随其後。
再往前行,穿过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瘴疠林,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条人声鼎沸丶熙攘非凡的长街!叫卖声丶谈笑声丶器皿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尘世的喧嚣。
然而,若屏息细听,在那片喧闹的底噪里,竟夹杂着一缕时断时续丶细弱游丝般的女子啼哭声,飘飘渺渺,不知从何处传来,平添了几分诡异。
“姑娘,这边请。”香墨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引。她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低矮屋舍前,那屋舍外墙斑驳,檐角低垂,隐在街角阴影里,仿佛随时会被周遭的喧嚣吞噬。
然而,当香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引奚筱踏入其中时,饶是奚筱心中早有戒备,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屋内景象,与那破败的外表,竟是天壤之别!
但见锦缎铺地,明珠嵌壁,紫檀木的桌椅泛着温润光泽,博古架上陈设着精巧玉器。熏炉里燃着价值千金的龙涎香,袅袅青烟在雕梁画栋间萦绕。暖玉屏风隔开内室,隐约可见铺设着云锦软褥的拔步牙床……其华美考究,竟丝毫不逊于王侯贵胄的寝宫!
奚筱目光飞快地扫过这堪称奢靡的每一处细节,心头那点“早有准备”的念头瞬间坐实,变得冰冷而沉重。
果真是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待奚筱被香墨半引半扶至内室时,裴允早已换好了一身粗布短褐。那寻常的粗粝布料裹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寒酸,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清隽,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竟也未减分毫,只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意味。
奚筱如同一个失了魂的木偶,被香墨扶在光可鉴人的紫铜菱花镜前。她眼神空洞,任由那双灵巧的手在自己发间丶颈项摆弄,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裴允不知何时踱至她身後,镜中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他并未言语,只拈起一点不知从何处取来的丶带着土腥气的黑灰,漫不经心的在指腹拈开,然後随意的将带着微凉湿意的灰烬抹在自己如玉的颊边丶颈侧。那灰黑沾染了俊逸的轮廓,瞬间将那份出尘气揉入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