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端午悄然而至,正午的日头到底比前些日子烈了些,明晃晃地照着朱红宫墙。
大约是节气的缘故,连空气中都仿佛飘着若有若无的粽叶清香,沉寂的宫苑也难得透出几分喧嚣後的热闹,连偏远如长门宫,竟也有人迹踏足。
“姐姐,今日御花园那阵仗,可真是吓到我了。”两个穿着宫装的年轻女子行至长门宫前,忽然停下脚步,嗓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掩不住的矫揉造作。
“哦?如何说?”另一个身穿桃红衣衫的女子立刻会意,故作惊讶地搭腔,眼角馀光却瞟向那半开的斑驳的殿门。
先开口的女子见状,又往前凑近两步,几乎是对着殿内方向,扬声道:“与我们一道选秀进来的沈家姐姐,如今可是沈贵人了!陛下待她,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今日在御花园,陛下亲自折了朵花,簪在她鬓边,那般温柔体贴,真是从未有过!看来啊,过不了多久,这宫中便有天大的喜事了!”言语间虽似替人欢喜,但那酸涩嫉妒之意却几乎要溢出来。
桃红女子以袖掩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进殿内:“不是说……陛下昔日专宠昭阳殿那位,连选秀都是朝臣们以死相逼才勉强点头的麽?如今沈家姐姐竟能独得圣心,可见从前那些传闻,也未必是真呢。”说罢,她掩面轻笑,那笑声里藏着说不清的幸灾乐祸与别样深意。
对面之人听完,脸上的笑容倒是比方才真切了几分,带着几分轻蔑,扬声道:“什麽皇後?如今那位困在这长门宫里,怕是连我们这些寻常秀女都不如了!”
话毕,两人相视一笑,眼神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得意,扭着腰肢,大摇大摆地从宫门前走远,留下刻意放大的娇笑声。
殿外的这场小小风波,并未引起殿内人的丝毫注意。奚筱靠坐在窗下阴影里,双目微阖,唇瓣无声翕动,似在默念着什麽艰涩的咒文。
忽地,她身形一颤,猛地俯身,呕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液,星星点点溅落在陈旧的地板上,触目惊心。
她盯着那滩血怔忡片刻,眼神空洞,随後才缓缓从贴身荷包里取出一颗莹白的药丸,指尖拈着药丸送至唇边,却在即将入口的瞬间停滞,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缓缓放下手,任由嘴角残馀的血迹蜿蜒流下。
斜阳的最後一丝馀晖彻底褪去,暮色四合,殿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唯有她脚下那摊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在从门缝漏进的微弱天光映衬下,泛着幽暗的光。
她擡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气息微弱,扶着墙壁,一步一挪地走向那张冰冷的床榻,和衣躺下,不多时,便在疲惫与虚弱中沉沉睡去。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一阵杂乱慌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骤然打破了长门宫的死寂。
原来是香墨。
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人还未到榻前,带着哭腔丶语无伦次的声音已经响彻空殿:“姑娘,不好了!陛下……陛下他……他在端午宫宴上,当衆……当衆下令,处死了沈贵人!”
白日里还宠幸有加的贵人顷刻间便成了一具尸体。
沈贵人,沈家嫡出的三小姐,其长姐乃文远侯府世子夫人。如今她这般不明不白惨死于宫中,沈家如何肯善罢甘休?便是与之姻亲相连丶盘根错节的文远侯府,也绝无法置身事外!
奚筱被惊醒,慢慢撑坐起身,在浓稠的黑暗中,静静看了惊慌失措的香墨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丝倦怠:“你来找我,又有何用?”
香墨红着眼眶,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强忍着不敢落下。她站在原地,看着奚筱那仿佛与周遭黑暗融为一体的侧影,最後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她嘴唇哆嗦了几下,终是一句话也再说不出,只是默默地流着泪,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宫殿。
香墨自那日仓皇离去後,便再未踏足过长门宫。此地重归死寂,仿佛被时光遗忘。
奚筱终日枯坐,除了翻看几本早已泛黄的话本,便是倚在窗前,望着被高墙切割成四方的天空出神。她不问裴允近况,也无人向她提及,日子如同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这夜,夜幕低垂,唯有宫灯在远处勾勒出模糊的光晕。奚筱感到一阵浸入骨髓的寒意,取过一件半旧的外衫拢在肩头。她的脸色惨白得骇人,竟比窗外那点微弱的月光更显凄清。
初夏的夜风带着料峭的凉意,鹤影便是在这时携着一身寒气匆忙闯入,身後跟着面色焦灼丶欲言又止的香墨。两人卷着夜风而来,瞬间驱散了殿内仅存的一点暖意。奚筱感到那股凉意直透心扉,却连打寒颤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任由那寒意如影随形。
她下意识地揪紧衣襟,面无表情地坐在榻沿,冷眼瞧着这两人。
“奚姑娘!”鹤影率先发难,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陛下身中奇毒,头疾频发,行事与往日判若两人!如今朝野上下谣言四起,大臣们步步紧逼!北江葛全父子更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已攻至焦州,蛊惑民心,势如破竹!如今又因沈贵人之死,与沈家反目,朝臣纷纷接回家中姑娘,作壁上观!陛下如今腹背受敌,形单影只,这,便是姑娘处心积虑想要看到的局面吗?!”
他话音刚落,香墨便急忙扯了扯他的衣袖,自己上前一步,泪光盈盈地恳求道:“姑娘,求您救救陛下吧!陛下安危关乎社稷,若真因此掀起战乱,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就算……就算姑娘不为陛下,也请为那些无辜的黎民苍生想一想啊!”
奚筱听着他们这一刚一柔丶一斥一求的言辞,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嗤笑。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麽,然而话音未出,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便软软地向後倒去,失去了知觉。
“姑娘!”香墨失声惊呼,扑上前去,只见奚筱眼丶耳丶口丶鼻处竟缓缓渗出血丝,面色灰败,气息微弱,俨然是一副油尽灯枯之象!她吓得魂飞魄散,惨白着脸,转身便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
鹤影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原地,待看清奚筱脸上的血迹,脸色骤变,立刻紧随香墨而去。
不多时,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提着药箱,神色惶惶地涌入了这破旧阴冷的长门宫。裴允被人搀扶着走在前面,他放开侍从的手,缓缓在榻边坐下,取过一方干净的丝帕,动作异常轻柔地,为她擦拭脸上那些刺目的血迹,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香墨站在後面,心急如焚,忍不住低声哀求:“陛下,先让太医们为姑娘诊治吧……”
大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许久,裴允才淡淡开口,声音嘶哑而空洞:“不必了……无人能救她。”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胶着在奚筱毫无生气的脸上,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也无人……能救朕。”
“臣等无能!”大小不一的请罪声在殿内响起,太医们惶恐地跪了一地。
裴允无力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蚊蝇。衆人如蒙大赦,又带着满心惶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内转眼只剩下他与榻上气息奄奄的奚筱。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苍白憔悴的侧脸。他伸出手,极轻地抚过她冰凉的脸颊,喃喃低语,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这……便是你所有的筹谋吗?算计至此,玉石俱焚……”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与了悟,“可你看,你就要死了,朕却还活着……这,就是你为自己,也为朕选定的结局吗?”
他的指尖细细描摹过她的眉骨丶鼻梁丶唇瓣,仿佛要将她的轮廓刻入灵魂。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许久,最终,俯身在她耳畔,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语气,留下最终的判词:“你说得对,朕就是舍不得……上天入地,生老病死,你都得与朕,一同共享。”
殿内最後一盏烛火倏然熄灭,浓稠的黑暗迅速浸染了每一寸空间,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突至榻前,无声无息,仿佛本就是阴影的一部分。
“去把尹怀思带来。”裴允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而平稳,不带一丝波澜。
话落,那身影微不可察地颔首,随即如烟消散,来去未惊起半分尘埃,仿佛从未出现过。
偌大的长门宫正殿,重归令人窒息的寂静与黑暗。裴允在榻边独坐了许久,最终和衣躺下,动作轻柔地侧身,将昏迷不醒的奚筱小心翼翼地拢进自己怀中。
她的身体冰凉而脆弱,倚靠在他胸前,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破碎。然而,拥着她,裴允心中却泛起一种诡异的平和,仿佛长久以来悬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一种扭曲的尘埃落定之感弥漫心间。
“只有这样……”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你才能安静些,听话些。”
他将手臂收紧了些,让她更贴近自己的胸膛,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用一种近乎催眠般的低沉嗓音,在她耳边轻声哄道:“睡吧,朕……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