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葛全自嘲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喷出更多血沫。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瞥见同样倒在血泊中丶已然无声无息的儿子葛安,眼角竟滑落两行混着鲜血的泪痕。没过多久,他头一歪,也彻底断了声息。
这边父子毙命,却并未影响殿内诡异的“和谐”气氛。甚至无人多看那两具尸体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被随手清理掉的苍蝇。
裴允笑着,亲切地拍了拍伶舟陵的肩膀,语气欣慰:“今日多亏陵弟及时赶到,救为兄于危难之中,解了这燃眉之急。为兄这几日身子确实不适,正想好好静养休整一番。如今你来了,有你在朝中坐镇分担,为兄便可真正放下心,安心养病了。”
“皇兄言重了,为皇兄分忧此乃臣弟分内之事。”伶舟陵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皇兄只管安心静养,朝中琐事,臣弟定当竭尽全力,待皇兄圣体康愈,再行归政。”
两人一团和气,言语亲切,就这麽三言两语,在满地狼藉与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中,定下了这安排。留下一殿满脸茫然,心思各异,却又不敢多言半句的朝臣,兀自在震惊与困惑中,消化着这急转直下,扑朔迷离的朝局巨变。
*
药谷深处,熹微的日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斑。奚筱扶着有些昏沉的头,缓缓坐起身,锦被自肩头滑落。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望向不远处,只见裴允正支着额角,靠在桌边闭目昏睡,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似是守了许久。
她刚想轻手轻脚下榻,对面之人仿佛有所感应,睫羽微颤,立刻醒了过来。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陌生与试探,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打破这片寂静。
过了片刻,还是奚筱先弯起了唇角,那笑容带着初醒的懵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她轻声问道:“师兄……你回来了?”
裴允原本因担忧暴露而略显僵硬的身子,在听到这声“师兄”後,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床榻,脸上努力堆叠起温和的笑容,细看之下,那眉宇间的神态,倒真有几分像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裴允,只是这副面具许久未戴,此刻笑起来,总透着几分牵强与刻意。
“嗯。”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应答,仿佛怕声音稍大,便会惊碎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假象。
奚筱并未多问,似乎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清晨。她径直掀被下床,素白的足履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略过站在一旁的裴允,就要往门外走去,嘴里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嘟囔着:“云雾这丫头真是的,师兄回来了,也不早点叫醒我……我找她去。”
“师妹!”裴允仓惶转头,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连声阻止,“别去了!昨日……昨日有一对老夫妻寻来谷中,说是云雾和清风的亲生父母,拿着信物,言辞恳切。我看他们骨肉分离多年,实在不忍,便已允了他们兄妹二人随父母下山,归家团聚去了。”他语速稍快,像是在背诵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话落,他紧盯着奚筱的背影,见她只是顿了顿,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心中稍定,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柔声补充道:“他们既已一家团圆,我们也不好强留。往後……师兄不再下山了,就留在药谷,陪着你,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可好?”这话语里,带着一种卑微的祈求。
他走上前,从身後轻轻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将下巴抵在她单薄的肩头。怀中的人几不可察地微颤了一下。裴允正自疑惑,一滴冰凉的液体倏地滴落在他环在她身前的手背上,晕开一小圈湿痕。
他心中蓦地一痛,那痛楚说不清道不明,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手臂不由得使了些劲,将她略显僵硬的身子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只见她双眼通红,长睫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正无声地不断滚落。见她这般模样,裴允心头那点因醋意而産生的冷硬瞬间消散,他再次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就我们两个人,”他窝在她温热的颈窝间,声音闷闷的,听起来,那受了天大委屈的人反倒像是他,“谁也不能再将我们分开,谁也不能……”
许久,也未听见奚筱有任何回应,没有顺从的依偎,也没有挣扎的推拒,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裴允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沉浸在这份虚幻的满足感中。他缓缓放开她,擡手,用指腹轻柔地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耐心与哄慰:“好了,不哭了,你睡了这麽久,定是饿了吧?师兄去给你做饭,你想吃什麽?还是你再躺会儿,等饭好了,我再叫你,可好?”
奚筱止住了低声的啜泣,擡起朦胧的泪眼望向他。然而,那双眼眸中虽映着他的影子,却少了从前的璀璨星光,多了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清冷。
“师兄。。。。。。”她声音还带着哭过後的微哑,“可是……发生了什麽事?为何我觉得……好像很多事情,都记不太真切了,脑子里空落落的。”
裴允心中早有准备,闻言,神色不变,自然地拉起她微凉的手,引着她走到窗边的矮榻坐下,语气温和:“你就是不小心伤了头,有些事暂时想不起来了,不打紧,慢慢会好的。”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她的脸庞,轻声问道:“那你可还记得……文远侯府的那位,裴允?”话问出口,他下意识地看向她的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奚筱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
裴允心中刚因她这细微反应而泛起一丝紧张的波动,随即便被她接下来带着几分随意甚至调侃的话语浇了个透心凉。
“裴允?”她微微歪头,似在努力回忆,随即恍然道,“哦,是文远侯府那个据说病入膏肓的药罐子吧?好像是前阵子……唔,记不清具体何时了,他府上是不是给你递过帖子,想请你去诊脉?帖子好像是我收着的,当时忙些什麽,转头就给忘了。”她说着,甚至还带着点俏皮的笑意,擡眼看向裴允,“师兄,你莫不是拿这个来试探我的吧?怕我偷偷下山去了?我可一直待在药谷里没出去!”
裴允心中一阵闷痛,如同被重锤击中,那痛楚里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失落与一丝被彻底遗忘的复杂。说出的话,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尖锐:“你还好意思说!你就是偷跑下山去了,不仅去了,还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差点就去见了阎王!还在这里嬉皮笑脸!你以为你是怎麽变得这般记不住事的?你是整整昏睡了一年,才从鬼门关捡回这条命!”
奚筱闻言,惊得张大了嘴,呆呆地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过了好半晌,她才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有些沮丧地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小声地,带着讨好意味地说了几句认错求饶的好话。
见她这般情态,裴允心中的郁结之气倒是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他脸色稍霁,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试图转移话题,柔声道:“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前头院子里,云雾那丫头之前闲着无事,倒是规整出了一小片菜地,我瞧着里头的菜长得不错,今天中午,师兄给你做来尝尝,如何?”
“不行!”奚筱想也未想,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阻拦。
这过于迅速和坚决的反对,让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凝滞。他们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对方,一个眼中带着不解与逐渐升起的疑窦,一个脸上写着不容商量的坚持。
就在裴允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深沉时,奚筱忽然动了,她快步走过去,一把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变扭的娇嗔:“师兄,云雾那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笨手笨脚的!她那菜园子,多半是种着好玩,打发时间的,哪能真的下口吃?再者说了。。。。。。”
她擡起头,眨着一双看似无辜的眼睛,“若是等她哪天回来了,看见我们把她辛辛苦苦打理的园子给糟蹋了,定要缠着我,吵着让我赔这赔那了!她那缠人的功夫,可是要命的很!我才不要惹她!”
这番娇憨中带着十足依赖意味的言语与动作,瞬间取悦了裴允,将他心头刚刚升起的那点疑虑击得粉碎。他忍不住宠溺地笑开了眼,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刚想顺势将她搂紧,怀中人却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儿,一下子撒开了手,兀自转身走到一旁的案几边坐下,随手抽出一本厚厚的医书。
她翻了几页,然後转过头来看他,神情认真,仿佛真的遇到了难题:“对了师兄,你从前教我的,芡实的种子剥开取仁之後,是需要晾晒多少个时辰来着?”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脑,讪讪开口,“许是……许是撞了脑袋的缘故,有点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