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长大了是应该对汪家爷爷好的。
哦不,同样也应该对爹好,对爹更好,爹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好不容易才把他拉扯大,当然也要对他好。
馀大佑这样想着。
饴糖在馀大佑的生活里太罕见,舍不得一下子全部吃完,所以每次撕了油纸後,再小心翼翼地放进嘴巴里,舍不得咀嚼,一定要等它自己在嘴巴里化掉。
馀大佑连油纸也舍不得扔。
这是汪爷爷给的糖果,是以後自己要对他好的信物,一定要收藏起来,馀大佑想着。
他找来了一个尺寸合适的木头盒子,盒子的左边放饴糖,右边放油纸。
每次吃完一个饴糖,就把包裹它的油纸放到盒子的另一半。
就这样,在木头盒子左边几乎见底,右边满得快要放不下的时候,汪家爷爷死了。
馀大佑还没有完成信物的收藏,他想报答的那个人就死掉了。
听爹说,汪爷爷被一个疯狗咬了,然後得了狂犬病。
馀大佑从田里往家赶回鸭子的时候,又听见路过的吴大娘和人闲聊。
她非常肯定地说,汪家爷爷这些年的钱不是靠着卖牛挣来的,肯定是当了山匪,抢了无辜老百姓的银钱,所以老天爷降罪,把他收了去。
馀大佑不知道汪爷爷为什麽死了,他不知道狂犬病是什麽,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汪家爷爷不会是个坏人,吴大娘肯定在说谎。
他想上前纠正她,跟她理论清楚,跟她说汪爷爷不是坏人。
但是他拿着赶鸭子的竹竿,刚从田地里走出来的时候,忽然正面迎上了向他走来的吴大娘。
她手里拿了一把刚从地里摘的青菜,看样子是要赶回家做饭。
吴大娘正跟旁边的李家媳妇一边走一边说笑,说到老天爷收人的时候,正说得浑身激动不已,好像是大仇得报,却看到馀家的小子捏着一根竹竿,从侧面突然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顿生不喜,接着就是一个个白眼,不要钱一样地扔向馀大佑,满脸的嫌恶,她讨厌极了馀家的这个穷小子。
已经太多次了,馀大佑搞不明白,为什麽她这样地讨厌自己,好像自己上辈子杀了她的父母。
吴大娘脸上的嫌恶还没收起来,皱着眉头又看到馀大佑满裤腿的淤泥,还有他那漏出布鞋的大脚指头。
她满心厌恶,正打算狠狠地骂他一顿,向他施加自己最大的恶意,那孩子却像是不曾察觉到一样,只是倔强地盯着自己。
见到此景,她更是愤怒。
这个死孩子吃错了什麽药,竟然敢这样盯着自己,他平时都低着头躲避的!
但她好像是被谁附身了,嘴里的谩骂怎麽也吐不出来,在馀大佑盯着她的眼神中,突然感觉到一种心虚,好像她是个恶劣的小偷。
汪家爷爷生前对村子里的谁不好了?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没有承过他的恩情?
老人尸骨未寒就在他身後造谣,用最歹毒的诅咒谩骂别人,承了他人的恩情不还也不认,这不是小偷行为又是什麽?
但是吴大娘不认,她不承认她的心虚,也不认为她欠谁,只是愤怒,出离的愤怒!
本想趁着馀大佑的爹没在附近,趁机拿住那孩子,狠狠教训他一顿,但她手里捏着的青菜提醒着她:赶紧回家做饭,饿着了家里的男人,免不了晚上又是一顿毒打。
吴大娘恶狠狠地剜了馀大佑一眼,愤愤然地唾了他一口,“呸,你个死穷鬼看什麽看?马上你也要像汪家老头儿一样,叫老天爷收走!”
骂完人之後,吴大娘顿觉解气,支着她的圆规腿,和旁边看了她半天笑话的李家媳妇一起走了。
馀大佑犹豫了一个晚上,他想趁着汪爷爷还没有出殡,去灵堂看看他。
但他连这也不敢,因为汪家奶奶非常凶悍,又生性多疑,每次见了他,总觉得他定是上自己家讨东西来了,所以每次都会骂他丶赶他。
馀大佑辗转反侧,第二日上午,他终于下定决心,偷偷猫着身子去了汪家爷爷的灵堂。
这是馀大佑第二次看见人的尸体。
可能因为是汪爷爷的尸体,汪爷爷生前是村子里除了爹以外,对自己最好的人,所以他见了汪家爷爷的尸体也并不感到害怕。
灵堂里挂着一些白色的纸条,他不懂这些是什麽,但是村里有人死掉的时候,他也远远地看见过。
他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平时凶悍无比的汪家奶奶安安静静地坐着,应该是没有发现他。
突然,远处传来几个人哒哒地脚步声,他们径直走向了汪家奶奶。
馀大佑见过这几个人,她们是汪家奶奶娘家的姐妹。汪家奶奶一见到这几个人,当即就嚎哭不止,嚎得震天响,馀大佑看见挂着的白色纸条也跟着她的哭声飘动起来。
他见远处几个人围着哭着,没工夫搭理他,趁机悄悄走近了汪爷爷。
棺材里,汪爷爷安安静静地躺着。
平时总爱笑吟吟喊他“小鱼儿”的老人,此刻穿着一件白色的粗布寿衣,两只大手贴在身旁,再也不能从裤兜里抓出一大把饴糖给他,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了,再也睁不开。
汪爷爷满脸发白,嘴唇紧闭,没有一丝血色。
他看着他惨白的脸,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悲伤难过,一种异样的情绪从他心里涌出。
封存在他内心最深处的记忆,像是屋外从天上泼下的大雨,瞬间便浇透了他。
馀大佑强忍住泪意,像以前做过的那样,给汪爷爷磕了三个头,然後也不管有没有人看到他,冒着屋外的瓢泼大雨,一路回了家。
眼泪混合着雨水,糊在他脸上,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