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年纪小,关于母亲的记忆也少,所以不怎麽梦到她,但现在她却经常出现在他的梦境里面。
娘现在应该是看我可怜吧,所以也会来安慰我了,馀大佑心想。
梦里不止有母亲,还有刚去世不久的汪爷爷,他向馀大佑招手,喊他“小鱼儿”,还掏出一根他很久都没吃到的糖葫芦。
母亲也站在那头的田野上,站在汪爷爷的身旁,拿着一把锄头,看自己儿子嘴馋奔跑的模样,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汪爷爷点点头,状若责备,却笑吟吟地看着他跑过来。
馀大佑远远地看到他们,他穿过田野,伸直了手臂,用从没有过的勇气,欣喜若狂地喊:“娘!汪爷爷!”
他跑在盛夏金黄色的田野上,像风一样飞奔。
穿着草鞋的脚却突然触摸到一阵冰凉,低下脑袋一看,一条两米多的黑色大蛇横趴在田埂上,此刻正贴着他的脚面,冰凉凉的触感瞬间传到四肢百骸。
他尖叫一声,忍着害怕,慌忙踢开了。
等到擡起头再一看,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汪爷爷,只剩下他一个人,在一眼看不到头的田地里,孤独,渺小,像是一棵被烈日晒得直不起腰的野草。
馀大佑此生注定就是一棵野草,一棵没有娘也没有爹的野草。
馀大佑十岁那年,他爹馀二也死了。
那年的夏天,天气极不寻常,较之往年热得厉害,涨水也涨的凶猛。
河阴村比周围几个村地势更低一些,河里发了大水,因此受的影响也比周围的几个村子更严重。
村长组织着村里的青壮年一起去抗洪,可後来洪水越来越严重,人手不够用,村里只要能走路丶有一把子力气的老头也被喊去干活。
河水混杂着淤泥,变成浓厚的污水,水位逐渐升高,淹没了大半的农田。村里人急得晚上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还有几个月,稻谷就能成熟收割了,现在涨了洪水丶淹了农田,今年去哪里拿粮食上缴?一家几口人还等着田里的稻谷过活,如今可怎麽办?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终于想出了个解决办法:疏通河道。
于是村里老老少少组织起来,在一个暂时停了大雨的日子里,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河道旁边。
他们搬开河里的碎石砂砾,扯开河道里缠绕得一簇一簇的水草。
这些水草常年没有人清理,堵在河道里,互相缠绕,和淤泥一起编织成一张张网,拦得湍急的水流也过不去。
馀二和衆人一样,拿了一把锄头,一脚踩进浑浊的河水里。
那河水平日只到人的小腿,如今经过几日的堵塞,已经到了大腿处。
馀二被村长分配在村子下游的一个地方,那里地势更低,水自然也更深,近乎与腰齐平。
他和另外四个村里的男人,各自拿了一把锄头,从早上开始挖淤泥和野草,一直挖到中午,紧接着又挖了一整个下午,快到黄昏时分,终于才挖通了。
挖通了的水流借着地势,像个疯魔了的水怪,瞬间向五个人扑来。
馀二在河流最中间,等到大水疏通的刹那,他们五个人连锄头也来不及带上,拼了命地往两边河岸上跑。
馀二距离河岸最远,跑在最後,没能在河水到来之前跑上岸,只来得及抓住前一个男人的衣服後摆。
那男人和馀二一样,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穷人,平时受尽了村里人的贬低和看轻。
事实上,能到这处河道来的五个男人,谁家不是村里排的上号的穷苦?
否则他们早和村长的亲戚一样,直接免了这苦役,又或者和村里有些钱财的人家一样,打点一番,分到最松快的地点,干最轻巧的活计,只需干上两个钟头便能回村给衆人交代。
男人和馀二有相同的经历和感受,两家住的也近,因此两人平日关系最好丶最亲近。
此刻,和他最为亲近的兄弟抓住了他的衣摆,希冀他能带上力气早已耗尽了的自己。
疯魔了的水怪追在两人身後,顷刻间就要将他们两人抓走,沉入浊浪之中。
男人感受到没过腰间的水流隐隐快要到达胸口了,他不敢向後看,只感到由脚底漫上心口的巨大恐惧,他的大脑一盘空白……
他想活下来,想更加确凿地活下来,更大概率地跑上岸去!
男人脚下不敢稍作停留,伸手向後,面对死亡的威胁,没带一丝犹豫,猛地扯开了馀二的手。
在他身後,平日最要好的兄弟变成水鬼的食物,顷刻间淹没在黄色的浊流中,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
男人奋力跑上岸的身影迅疾而奋力,因此没有看到身後馀二的脸。
只有提前上了岸的另一个矮小男人看到了,那脸上是对洪水的恐惧丶对活命的希冀丶对兄弟相救的恳求……
通通落空。
馀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