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匆匆之间,穿过攒动的人头,汪明远突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僻静小院的低调中年男人,女学生的父亲。
“周厂长,我们勤勤恳恳的,这辈子都奉献给了厂里,凭什麽要裁我们?我们做错了什麽?”人群中一个戴着眼镜的高个子男人振臂高呼。
他平素不怎麽爱说话,性格内敛,多说上几句话就羞得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此刻能大声地在衆人面前喊出来,已经是极为不易。
“对啊对啊,说裁就裁,我们都是些普通人,要怎麽过下去啊?”另一个角落,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瘦小女子也跟着喊,喊完最後一个字,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正在此时,人群最外围的一个壮硕男子好像被女人的哭声刺激,唾口大骂:“我去你妈的周厂长,老子都被裁了还喊什麽厂长!周老狗,你给我听着,今天你们不给我交代,我抽死你们这群狗杂碎!尤其是你!”
男人手指往周厂长身边一指,手指所指向之处,一个尖嘴猴腮的矮小男人慌忙往周厂长身後躲。
“黄狗!你他妈今天再吆五喝六地糊弄我试试!老子撕了你!”
沸腾之中,另一个悲戚的喊叫精准地传入汪明远的耳朵里,“周厂长,您也有老婆,有儿子,谁也不愿意看着自己家人受苦,您发发善心,也体谅体谅我们,我们大家夥儿上有老下有小,都不容易……”
周厂长见场面乱成了一锅粥,身体仍然站得笔直,他清了清嗓子,大喊一声“安静”。
混乱嘈杂的人群一时间稳住。
他端着往日的做派,维护着自己的沉稳人设,张嘴就是一句官腔:“对于这个决定,我也很痛心。你们的苦处我深有体会,你们的困难我感同身受,但我实在有心无力,因为这都是组织——”
一大块干涸的泥土团越过挤得透不过风的人群,咣当一声砸在周厂长熨得平整的中山装上。
周厂长还没从被泥土砸中的情况中反应过来,愣愣看着胸前,什麽体统都不顾了,待到他回过神後,正要怒骂出声,不知谁的唾沫星子便冲他飞来。
“我□□二大爷的!你无力你妈!”
人群中不知道谁怒喊一声,大家像是受到了鼓舞,纷纷抡起拳头,冲最中心的周厂长那一小撮人砸去。
汪明远从棉纺厂门口的混乱抽身之後,心脏还止不住的狂跳,他惊魂未定,久久难以平复。
一方面,担心自己家教的工作还能否干得长久。
另一方面,则是惊诧于那个男人和女学生的身份。
棉纺厂是关图县数一数二的産业,汪明远在安城上学的时候也有所耳闻。
男人一身的气度表明他不是个普通人,汪明远第一次见他时就知道,只是想不到他竟然是妻子前单位的厂长。
更是没想到,那女学生竟然是他的私生女。
汪明远很确定那学生的母亲并不是男人的妻子,因为她只有一个女儿,而棉纺厂所有人都知道,周厂长的妻子生了个儿子。
震惊忧虑之後,便是止不住的羡慕。
汪明远想到周厂长低调却不菲的院子,想到男人被工人挥舞拳头之前挥斥方遒的底气。
那就是他汪明远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钱和权。
只是他汲汲营营,奔波二十多年,眼看着机会就在眼前,却阴差阳错,与所欲之物越行越远。
汪明远不愿意再多想,拍了拍方才身上不小心沾了的灰尘,顶着漫天红霞,匆匆回了家。
只是树欲静,而风偏偏不止。
自那日回家後,汪明远时不时会想到棉纺厂的事情。
欲望早在他心上留下一道伤痕,本来一直汩汩流血的,此刻却好像突然结了痂,总会在他怀抱着孩子,或者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一阵一阵地发痒,像生了个鈎子,密密麻麻地刺挠着他的心。
但心口欲望的伤疤总有愈合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他再不会为它流血,更不会因为它而奇痒难耐。
因为欲望会被伤疤缝合进他的身体,成为和他完完全全的一部分,届时,他汪明远将彻底得偿所愿。
汪明远同以前一样,每日在关图中学丶家里和女学生家三个地方来回,一切看似都没什麽变化,只有汪明远知道,他心里某个地方起了巨大的变故。
变故之一,在于他对妻子的态度。
那日夕阳之下,他看着妻子压低声音哭泣,那时涌起的责任感和承诺在经历了两个月之後,率先有了动摇。
妻子和孩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景象不再让他感到满足和幸福,只是烦闷,只是看低,以至于到了厌弃的程度。
孩子尚且年幼,多数时间都是跟着母亲在一起。
之前在棉纺厂的时候,妻子既要工作,又要带孩子,实在忙不过来就拜托邻居家的老太太,或者对门住着专在家带孩子的年轻母亲,让两人帮她家带带孩子。
如今下了岗,没了工作,接近年关,工作也不太好找,她无奈只能带着孩子在家“闲散度日”。
可这也成了汪明远的眼中钉丶肉中刺,渐渐的,他开始嫌弃妻子失去了工作,变成一个对家庭毫无用处之人,只成日用带孩子的借口,逃避家庭责任,年纪轻轻就享起了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