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大佑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很听话,他听话地跟着孙家婶子往医院跑。
但是他的听话并没有奏效,也没能避免掉妻子的死亡。
他颤抖着双手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他的老丈人孙老爷子正搀扶着痛哭的丈母娘。
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见证自己的宝贝女儿成家,生子,而後又死亡,不过短短的几年光景,女儿的生命戛然而止,只留给她和丈夫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恸。
孙老爷子看着女儿头上蒙着的白布,眼泪止不住地穿过他纵横入鬓角的眼纹。
他害怕自己的情绪让失控的妻子更加难受,擡起洗白了的衣裳袖子擦拭眼角的泪水,却不知为什麽,那眼泪珠子像泄洪的河水,任他怎麽擦拭也停不下。
馀大佑再一看,那病床上不知怎的,铺着一张有些泛黄地白布。
白布很长,从床头一直铺到床尾,白布以下,隐隐约约透出一个人形来。
应该是刚才一路跑到医院的缘故,他的双腿此时格外的酸软,隐约泛出一阵疼痛来,痛得他险些摔在地上。
馀大佑推开了孙家婶子的搀扶,他酸软着双腿,狼狈不堪地爬到病床旁边,手一擡起,那粗糙的白布就在他手里变了形。
白布之下,平日总是在圆脸上盈满了笑意的孙英梅,此时满脸淤伤,乌青着一张脸,闭了眼睛。
馀大佑瞬间就泄了所有的力气,他再也站不住,狠狠地跌落到地上。
脸颊上不知怎的,一阵阵冰凉,他再一擡手,却是不知何时挂满了的泪水。
馀大佑抹了抹脸上的泪,他害怕妻子看见他懦弱的模样,慌忙低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埋在病床底下,好叫她连自己一丝的懦弱也看不见。
垂首之间,却不经意间看见孙英梅无力地搭在病床旁的手,那手已然褪去了最後一丝血色,手背上一道道的割痕,深深浅浅,密密麻麻。
馀大佑将双手伸过去,紧紧握住妻子冰凉的手,他再次抹去眼角的泪水,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压抑着哭出了声。
他哭着哭着,突然想到一个小时前的归心似箭,随即拭去眼角的泪水,摸向贴在心口的衣服内兜。
那里一片坚硬,是他没能送出的金镯子,是他擅作主张却没能送出的礼物。
馀大佑小心翼翼地拿出镯子。
镯子用一张张红布包裹着,里三层,外三层,足以见得他的用心。
他取了镯子,颤抖着双手,颤颤巍巍地给孙英梅戴上。她已经褪去血色的右手在红布和黄金的衬托之下,显得更加惨白。
馀大佑握着她的右手和手腕上的镯子,痛哭出声。
一旁的孙家婶子也不忍心侄女的离去,眼泪一把接着一把的擦拭,但又顾虑到馀大佑和哥嫂在旁,不敢表现得太过分,在呜咽出声的前一秒,慌忙走出了病房。
孙英梅的母亲此刻已哭没了力气,当场昏了过去。走廊里路过的护士和医生赶紧同孙老爷子一起,一通手忙脚乱地将她搀扶去了另一个病房。
里间就剩下了馀大佑,他此时已经平复了许多,只是攥着妻子的右手无声地落泪。
冰凉的眼泪顺着他黝黑的脸,落入妻子更加冰凉的手掌之上,恍惚当中,他好像在妻子的手掌中感受到一丝不一样的触感。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缕破碎的藏蓝色棉布……
在青石板石阶上,馀大佑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他双腿近乎麻木,布鞋边的烟蒂已经积攒了一小堆。
这是他这几个月来新沾染上的毛病。
以前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工友们大多数都抽烟。歇歇停停的时候,他们总是拿出一盒香烟,有时也给他递上一支,不过他没这习惯,总是拒绝,渐渐地他们也知道他不抽烟,不给他递了。
这是各种小商店里都能买到的廉价香烟,便宜但是劲头大,他起初受不了它直冲鼻子的味道,每每咳嗽得快要背过气去。
但是渐渐地就习惯了,要是食指和中指之间不夹上一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
他也借着抽烟的功夫往病房外走,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不长时间看着病床上昏睡的女儿,不然他心底更加难受。
几天之前被叶全拘留了几天,短暂地被迫戒烟,如今一出来,他马上就又香烟不离手。
馀大佑撑着坐麻了的双腿,从青石板上站了起来。
“啪!”脚边的烟头被他恨恨地踢开。
馀大佑当即做了一个决定。
馀大佑没有再去警察局找叶全,也没有按照王更生所说,去安城“找路子”。
他趁着中午买午饭的功夫,去了路边的一家服装店,换掉身上的脏衣服和旧布鞋,又去老街的一处理发摊子,刮干净胡子,剃短头发。
最後,在回医院的路上,进了医院对面的水果店。
水果店里摆满各种各样的果篮,都是他这个乡下人没有见过的样式。
之前为了给女儿救命,他身上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但是事情既然到了如今的地步,他还是买了一个小小的果篮,因为里面有女儿馀珍宝最爱吃的香蕉。
他将这个小小的果篮轻轻地捧在怀里,一身清爽,干干净净地回到了女儿的病房。
房间里,馀珍宝紧闭双眼,头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厚重纱布,空隙中间隐隐透出几分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