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话,”他将牛奶倒进奶泡机里打热,又将巧克力融化,“今天不准喝咖啡,你的胃需要休息。”
他为我做了一杯热可可,递给我时,温热的杯壁透过我的指尖,一直暖到心里。我捧着杯子,看着他,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在这个偌大的丶冰冷的城市里,他是第一个会提醒我“胃需要休息”的人。
我们开始有了咖啡馆之外的约会。
那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男女约会,没有明确的邀约,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有一次,他得知我要去看一个荷兰画家的艺术展,便轻描淡写地说:“正好,我那天下午也休息。”
于是,我们便一起去了。画展在一个很偏僻的艺术区,观衆寥寥。我们并肩走在安静的展厅里,一幅幅地看过去。面对一幅名为《无尽的走廊》的画作时,我们停住了脚步。画上是一条幽深丶空旷丶望不到尽头的走廊,光从唯一的尽头透进来,微弱而遥远。
“你觉得,这条走廊是通向希望,还是通向绝望?”我轻声问。
他沉默了片刻,说:“或许,它只是通向另一条走廊。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我们总以为前方是出口,但往往只是另一个起点。”
他的话让我心头一震。是啊,我曾经以为大学毕业来到上海是出口,以为升职加薪是出口,以为找到一个“对的人”是出口,但每一次,我都发现自己只是站在了另一条走廊的起点。
那天,我们在展厅里待了很久,出来时天色已晚。走在回去的路上,我们的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那瞬间的触感,像微弱的电流,让我心跳漏了一拍,却又不敢有更多的表示。
还有一次,他从朋友那里弄到两张郊外音乐节的门票,问我有没有兴趣。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那样的音乐节。没有喧嚣的电子乐,只有民谣和後摇。我们坐在远离舞台的山坡草地上,和其他人一样,喝着啤酒,听着歌。夕阳像一颗巨大的咸蛋黄,缓缓沉入远山,将整个天空染成温柔的橘粉色。晚风拂面,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舞台上的乐队正在唱一首关于流浪和故乡的歌,主唱的嗓音沙哑而深情。我看着远处的舞台,心里却异常的宁静。我能感觉到身旁的陈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感觉到我们之间那份无需言语的默契。
他没有牵我的手,我也没有主动靠近。我们就那样肩并肩坐着,各自看着远方,却又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世界很大,声音很杂,但那一刻,我的世界里,只有他,和那首唱进我心里的歌。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眼底深藏的情意,就像我也无法否认,自己对他的好感早已超越了普通朋友。我们之间,仿佛只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但谁也没有勇气去捅破它。
是我不敢。陆扬的激情像一场烟火,绚烂过後只剩一地冰冷的灰烬;顾廷轩的成熟像一杯毒酒,看似醇厚,却足以致命。我的心,像一只受惊的鸟,对任何形式的“靠近”都充满了本能的防备。我渴望被“坚定选择”,却又害怕再一次的主动会换来遍体鳞伤。所以我宁愿维持现状,享受这份安全距离里的温暖。
而陈泽,他似乎也有自己的顾虑。他眼底偶尔会闪过一丝犹豫和挣扎,但很快又被他惯有的平静所掩盖。他从不说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也从不问我的过去。他只是在那里,在那个被咖啡香气和黑胶音乐包裹的小小世界里,静静地冲着他的咖啡,用他的方式,守护着我们之间这份微妙而脆弱的情感。
这份感情,不像烈酒,辛辣上头;也不像甜品,腻人短暂。它就像他手里的那杯手冲咖啡,需要耐心地等待热水一圈圈浸润,让风味慢慢释放。它醇厚而绵长,初入口时或许带着一丝不易察的苦涩,但细细品味,却有悠远的回甘。
我不知道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会走向何方,也不知道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墙,何时才会被打破。但我贪恋着这份难得的安宁,贪恋着他带给我的,那种被整个世界温柔以待的感觉。
在一个雨夜,我加班到很晚,冒雨跑到咖啡馆时,早已过了营业时间。我本以为他已经走了,却看到店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我推开门,他正坐在吧台里,戴着耳机,似乎在听音乐。
“还没走?”我拂去身上的雨水,有些不好意思。
他摘下耳机,对我笑了笑:“猜到你可能会来,给你留了门。”
他起身,为我煮了一壶暖身的姜茶。窗外雨声潺潺,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他耳机里漏出来的一点点音乐声。
“在听什麽?”我好奇地问。
他把一只耳机递给我。我戴上,是Leonard的歌,老人那如同在深渊里吟唱的嗓音,充满了沧桑与诗意。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轻松一点的音乐。”我说。
“有时候,也需要沉下来,听听灵魂的声音。”他看着窗外的雨幕,轻声说,“林意,你……快乐吗?”
我捧着姜茶的手,微微一顿。
快乐吗?这个问题,好久没有人问过我了。大家只会问我,工资多少,职位多高,有没有男朋友,什麽时候结婚。却没有人问我,快不快乐。
我看着他,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里,映出的那个小小的丶有些狼狈的我。
“我不知道。”我说出了实话,“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平静。”
他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穿透了雨夜的潮湿,穿透了我所有的坚强与僞装,直抵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似乎想说什麽,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问问他,问问他到底在犹豫什麽,问问我们之间,到底算是什麽。
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害怕,害怕答案不是我想要的;更害怕,连这最後一点平静的温暖,都会被我亲手打破。
于是,我们继续沉默着,听着窗外的雨,和的歌。那份发乎情丶止乎礼的温柔,像窗外的雨丝,缠绵而无声,将我们紧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