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里斯通的幸福悖论(四)
两人之间的沉默不再仅仅是警惕,更是在重新审视整个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
金缓缓擡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帕里斯通,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帕里斯通,你意识到没有……匿名者之所以说你的幸福是奇迹,或许不仅仅是指你个人际遇的奇特。”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更是因为,能让你这种以恨为食,以混乱为乐的人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和满足感,恰恰证明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本身,已经扭曲黑暗到了足以容纳甚至滋养你这种存在的程度。”
帕里斯通瞳孔微缩,金的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匿名者话语中另一层可能的深意。
“如果他的恶意并非针对我们个人,或者,不完全是呢?”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发现恐怖真相时的沙哑,“帕里斯通,他反复强调你的幸福,强调你身处被顶尖人物需要和认可的联结中。但如果,他口中的幸福,其根基本身,就是建立在这个世界的扭曲和腐烂之上呢?”
帕里斯通瞳孔微缩,迅速跟上金的思路:“继续说。”
“想想看,”金的语气带着一种列举事实的冰冷,“你所欣赏的怨恨,其养料来源于何处?是这个体系足够腐烂,人性足够阴暗,才能让你如此轻易地挑动纷争,汲取养分。比杨德先生信任你,需要你的才能,正是因为前往暗黑大陆本身就是一场豪赌,需要利用一切非常规手段,包括你这种视规则如无物的混乱——这本身不就是世界危机四伏丶弱肉强食的证明吗?”
“尼特罗会长觉得你有趣,将副会长之位交给你,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对这个僵化官僚体系的一种无奈嘲讽和搅动?他利用你的异常来保持协会的某种危险活性,这本身就意味着,正常的光明的路径已经不足以应对这个世界的复杂与黑暗。”
金开始列举,语气冰冷得像在陈述一份尸检报告:
“想想看,西索那样的变态,可以为了满足战斗欲随意杀戮,甚至能在猎人测试这样的正规场合公然行事,而体系对此的约束力微乎其微。”
“揍敌客家族,世代以暗杀为业,双手沾满鲜血,如今却几乎成了巴托奇亚共和国的标志性旅游景点,他们的罪恶在某种程度上被观光化和正常化了。”
“看看V5丶卡金帝国那些高层,为了权力和资源,勾心斗角丶草菅人命,所谓的政治不过是披着文明外衣的合法掠夺。猎人协会内部,十二支之间也并非铁板一块,私欲和理念冲突无处不在。再到国家层面,国与国之间丶高层与高层之间的勾心斗角,权力倾轧,几时停息过?贪婪丶欺骗丶背叛才是常态,正义和秩序往往是粉饰太平的脆弱外壳。V5丶卡金帝国……他们在乎的真的是探索未知和人类未来吗?还是暗黑大陆背後代表的资源丶权力和生存空间?”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帕里斯通:“正是在这样一个足够烂丶足够黑暗丶道德底线足够灵活的世界里,你帕里斯通·希尔的行为模式才能如鱼得水。尼特罗会长会觉得你有趣而非立即清除,比杨德会需要你的才能而非忌惮你的本质,甚至协会内部也有足够的缝隙让你攀上高位兴风作浪。你的幸福,是建立在这个世界已然病态的土壤之上的!”
帕里斯通脸上的冰冷笑容逐渐扩大,那是一种洞见了更残酷真相的,带着血腥味的明悟。
“原来如此,他羡慕的,不是我这个人。他羡慕的是我所代表的这种可能性——一个足够黑暗的时代,所能孕育出的丶极致扭曲却又与世道完美契合的成功范本。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罹患重症的活体症状。”
金的思维也顺着这个黑暗的通道急速下潜:“那麽,他的目的……如果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欣赏或验证你这个症状呢?如果他真正的目的,是欣赏乃至加速这个疾病本身呢?”
这个推论让两人同时感到一阵寒意。
帕里斯通接上,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终极猎物的战栗:“让我承认自己的幸福,等同于让我承认我与这个黑暗世界的同构性与依赖性。他是在为我,或许也是为潜在的其他人,指明一条道路——不必有任何负罪感,尽情地拥抱这个世界的黑暗吧,因为正是这黑暗,才能赋予你这样的存在以价值和幸福。”
“这不再是简单的心理剖析,”金的声音凝重到了极点,“这是一种哲学层面的赋能和引导。他在试图肯定并强化一种基于世界黑暗面的生存哲学。如果他的恶意隐藏于此,那麽他的目标可能远超我们个人。他想要的,或许是一个更加适合‘帕里斯通们’生存的世界。或者说,一个让现有世界的黑暗面更加理直气壮,更加蓬勃发展的未来。”
匿名者的形象,从一个高深莫测的心理学家,瞬间蜕变成一个可能意图腐蚀世界根基的丶拥有巨大耐心的黑暗哲学家。
“他让我承认幸福,或许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让我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源泉,更彻底地拥抱这个世界的黑暗本质,从而成为他计划中那个更有效率的催化剂或基石,”帕里斯通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利用,却又兴奋于这种利用级别的复杂情绪,“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迷茫的帕里斯通,而是一个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为何强大并因此更加坚定的帕里斯通。”
金补充了最致命的一点:“而且,他用无恶意和思想实验作为包装,让我们至少是让你,在某种程度上接纳了他的点拨。如果你真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变得更难预测更专注于利用这个世界的黑暗。那即使我们以後发现他的真实目的是毁灭性的,我们也已经失去了在萌芽阶段阻止他的最佳时机。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只需要播下一颗思想的种子……”
“一个需要世界足够烂,才能实现其幸福的奇迹,”帕里斯通轻声重复着,眼中闪烁着极度危险的光芒,“而一个会羡慕这种奇迹的存在……他真实的目的是什麽,细思极恐啊,金先生。”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弥漫的不再是对一个神秘对手的忌惮,而是对一种可能席卷一切的无形黑暗潮汐的预警。匿名者留下的,不再只是一个坐标或一个问题,而是一个关于世界未来的沉重而黑暗的谜题。
这个敌人,没有国界,没有个人恩怨,其目标可能直指整个世界运行的黑暗基底本身。而他看待他们的目光,或许与帕里斯通看待那些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并无本质区别——都只是有趣的现象和工具。
“如果他的目的,真的是在维护甚至欣赏这个黑暗生态系统,”帕里斯通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因触及思维边界而産生的滞涩,“那麽,按照这个逻辑,他自己的幸福又在哪里?”
帕里斯通眼中闪烁着另一种光芒,那是一种基于自身扭曲逻辑的更具侵略性的共情。
“我认为他一定有。只是其形式,可能远超你我的想象。”
帕里斯通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缓慢踱步。
“对我而言,与尼特罗会长的博弈,与比杨德先生的共事,与你的对抗……这些就是我最深刻,最珍贵的正向连结,尽管它们以利用甚至危险的形式呈现。但它们是我存在的锚点,是我能量的源泉。”
“那麽对于他呢?”帕里斯通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金,“他的正向连结对象,会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