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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第1页）

第2章

天光像稀释了的蓝墨水，一点点洇透了东边的云层。白色电动车平稳地滑入服务区，轮胎碾压过减速带，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咯噔”声。

服务区的灯光是那种惨白的丶毫无人情味的LED光，照亮着寥寥无几的车辆和几个打着哈欠丶步履匆匆的旅人。空气里漂浮着隔夜茶水丶汽油和廉价香薰混合的沉闷气味。

金胜昔几乎是在车停稳的瞬间就推开了车门，冷冽的丶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晨风灌进来，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需要呼吸，需要离开这个狭小的丶似乎还残留着他失败气息的空间。他快步走向洗手间的方向，背影僵硬，像一截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丶却勉强维持着站姿的枯木。

方知有看着他消失在玻璃门後，没有立刻下车。他熄了火，车内瞬间陷入一种更深的寂静。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那个印着超市logo的塑料袋上。里面是他昨晚出发前买的矿泉水和几包压缩饼干，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像是完成了某个内部运算。然後，他解开安全带，也下了车。

清晨的服务区超市，货架琳琅满目却透着一种疏离感。方知有绕过那些色彩鲜艳的饮料和膨化食品，径直走向药品柜台。他的目光在几种润喉糖上掠过——薄荷的丶枇杷的丶金银花的。最後，他选了一种包装最朴素丶成分表看起来最干净的枇杷糖。结账，找零，整个过程安静迅速。

他回到车边，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靠在车门上，望着远处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洪流。那些光点移动着，像一条无声的丶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河流，不知起点，不问归处。

他想，我们开的不是路，是时间的另一种形态。这些飞驰的车辆，不过是时间洪流中短暂相遇又分离的粒子。

金胜昔从洗手间出来时，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些，眼底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他用冷水扑了脸，头发湿了几缕，贴在额角，显得更加狼狈。

他看到方知有靠在车边，脚步顿了一下，那种熟悉的丶用于防御的尖刻几乎要脱口而出——

比如调侃这司机是不是在欣赏什麽“现代主义钢铁洪流艺术展”。

但他太累了。累到连组织语言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走过去，拉开车门。

就在他准备弯腰坐进去的瞬间，方知有转过身，什麽也没说，只是将那个小小的丶装着润喉糖的塑料盒，递到了他面前。

动作自然得像只是递一瓶水。

金胜昔愣住了。他低头看着那盒糖，朴素的绿色包装，上面印着“枇杷润喉”几个字。他的喉咙确实又干又痛，像被砂纸打磨过。

但这突如其来的丶不带任何评判和目的的关怀，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层层包裹的硬壳，触及到了里面最柔软丶也最不堪一击的部分。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拒绝，或者用一句玩笑话带过——“怎麽，我看起来很像需要润喉的失败者？”

但他擡起头，对上方知有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安静，没有好奇，没有怜悯，没有他习以为常的丶来自陌生人的打量和评估。就像……就像他素描本里那些沉默的丶只是存在着的事物本身。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刻薄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伸出手，接过了那盒糖，指尖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像被细微的电流蛰了一下。

“……谢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坐进车里，拆开包装，取出一颗棕色的糖粒放进嘴里。清甜微凉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枇杷叶特有的丶一丝淡淡的苦涩，确实缓解了喉咙的不适。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点凉意顺着食道滑下去，奇异地，内心翻涌的焦躁和虚无感，似乎也被这小小的丶具体的甜安抚了一瞬。

方知有重新发动了车子，驶离服务区。他没有问“感觉好点了吗”，也没有试图开啓任何话题。他只是打开了车载音响，调到一个音量很低的丶播放着纯音乐的频道。舒缓的钢琴曲像溪水一样流淌在车内有限的空间里。

金胜昔看着窗外。天色越来越亮，田野丶村庄丶远山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逃离北京後的第一个白天，到来了。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演播厅後台的囚徒，而是飞驰在华北平原上的一个匿名者。这种身份的转换，带来一种失重般的恍惚。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这次，他摸到了那个皮质笔记本。

他把它掏出来，翻看着里面那些荒诞的笑脸。广告牌上咧到耳根的笑，石墩上歪歪扭扭的笑，咖啡渍晕开的丶无心的笑……这些被他收集起来的“快乐”，此刻看起来，似乎都带着一种空洞的丶程式化的悲哀。

“你在画什麽？”方知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沉默。他的问题很直接，但没有侵略性，更像是一种基于观察的好奇。

金胜昔手指一顿，合上笔记本。

“没什麽。一些……人类迷惑行为。”他用了封面上的词。

方知有从後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收集迷惑，本身也是一种对抗迷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