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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第1页）

第8章

窑洞里的篝火渐渐燃尽，只剩下暗红色的炭火，在灰烬中明明灭灭，如同呼吸。雨声不知在何时停歇了，只有屋檐滴水的嗒嗒声，规律而清冷，敲打着黎明前的寂静。

老人不知何时已在土炕上和衣躺下，背对着他们，发出均匀而沉重的鼾声。煤油灯也熄灭了，窑洞里只剩下炭火的微光和从门缝窗隙透进来的丶水洗过般的清淡月光。

金胜昔和方知有靠着墙壁，坐在铺了些干草的地上，谁也没有睡意。篝火的馀温尚未完全散尽，那件浅灰色外套还裹在金胜昔身上，带着烟火气和方知有特有的丶干净的味道。

金胜昔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皮，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道浅白色的疤痕，和方知有接过烟袋时微微蹙眉的侧影。

许多话在嘴边盘旋，关于过去，关于痛苦，关于那道疤痕背後的故事，但最终，它们都融化在这片包容一切的寂静里。有些伤口，揭开需要时机，而沉默的陪伴，有时比追问更具力量。

方知有也没有说话。他抱着膝盖，看着那堆渐熄的炭火，眼神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深邃。哲学教会他审视与思辨，但无法提供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像手腕上那道早已愈合却无法抹去的痕迹，它提醒着过去某个时刻的绝望，也见证着後来的挣扎与重建。他并不避讳被看到，那只是他存在的一部分，如同这三颗代表“够了”的木珠。

“天快亮了。”方知有忽然轻声说，打破了这长久的丶却并不尴尬的沉默。

金胜昔擡起头，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天际那一抹鱼肚白正在艰难地扩张领地。“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带着熬夜後的沙哑。

他们默契地开始收拾。方知有将篝火的馀烬仔细地用土掩埋，确保没有一丝火星。金胜昔则将坐乱的干草稍微归拢。他们没有吵醒老人，只是将身上带的几块压缩饼干和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轻轻放在了炕沿那个小木凳上。

推开窑洞的木门，一股清冽潮湿丶带着泥土和草木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雨後的天空澄澈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远山如黛，近处的草木挂着晶莹的水珠，整个世界像是被彻底清洗过一遍，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白色的电动车安静地停在残破的院落里，车身沾满了泥点，像一枚经历了风雨的丶疲惫的贝壳。

坐进车里，发动引擎。车内依旧弥漫着那股熟悉的丶混合着雪松与旧书的气息，此刻还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味。

“接下来去哪？”金胜昔系好安全带，很自然地问道。那个随机的目的地“石泉”，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旅程本身，以及身边的人，成了更重要的坐标。

方知有操作着导航，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不想去石泉了？”他反问，语气平静。

金胜昔看着窗外焕然一新的景色，摇了摇头：“随便吧。或者……找个能看见黄河的地方？”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母亲河，文明的摇篮，或许能冲刷掉一些东西，也能沉淀下一些东西。

方知有在导航里输入了“黄河”，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若干个选项和路线。他选择了其中一个距离不算太远丶标注着“非主流观景点”的地方，重新设定了目的地。

“好。”他只有一个字的回答，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的默契。

车子再次驶上那条泥泞的土路，小心翼翼地回到县道上。雨後的路面湿滑，但空气能见度极好，视野开阔得可以望到天际线的尽头。

阳光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洒向湿漉漉的大地，蒸腾起朦胧的水汽，形成一道道若有若无的彩虹。金胜昔看着窗外这充满生机的一幕，忽然觉得胸口那股淤积已久的丶属于都市的滞涩之气，被这雨後清新的风带走了一些。

他转过头，看着专注开车的方知有。晨光勾勒着他柔软的发梢和清晰的颌线，那串三颗木珠在他操控方向盘的手腕上轻轻晃动。金胜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他左手手腕内侧，那道浅白的疤痕在明亮的日光下几乎看不见了，但它存在的事实，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

一种冲动促使他再次打开了那个皮质笔记本。他翻到画着篝火和老人那一页的後面，拿起铅笔。这一次，他画的不是景物，也不是人像。

他画了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丶修长干净的手，手腕处戴着三颗珠子的手串，而在腕骨的内侧，他用极轻极淡的笔触，勾勒出一道细微的丶几乎要融入纸页纹理的浅痕。他没有刻意渲染悲伤或痛苦，只是客观地丶细致地记录下这个细节，如同一个考古学家记录一件珍贵的丶带有历史刻痕的器物。

画完之後，他合上笔记本，像是完成了一个隐秘的仪式。他没有解释，方知有也没有问。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平稳行驶，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疲惫终于如潮水般涌上，金胜昔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刻意保持距离般歪向车窗，他的头微微偏向驾驶座的方向，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方知有在他睡着後，将车开得更加平稳，遇到颠簸的路段也会提前减速。他偶尔会侧头看一眼身旁沉睡的人。金胜昔睡着时，脸上那种尖锐的丶防御性的表情完全消失了，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起来有种罕见的丶毫无防备的脆弱与安宁。

地图上的墨点再次更新，指向那条奔流了千万年的大河。副驾驶座上，逃离者沉沉睡去，而追问者掌控着方向。一种无声的信任与依赖，在这晨光弥漫的车厢里，缓缓流淌，比黄河水更深沉，比雨後彩虹更不易察觉，却真实地存在着，推动着他们，驶向未知的丶却又充满期待的下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