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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你的光（第1页）

看见你的光

市医院儿科病房的走廊，总是比其他科室多几分色彩与声响。墙壁上绘着憨态可掬的卡通动物，空气中除了消毒水的气息，还混杂着淡淡的奶粉和果泥的甜香。孩子的哭闹声丶嬉笑声，以及家长温柔的安抚声，交织成一种独属于这里的丶充满生命张力的背景音。

陆子昂刚结束一场与胸外科的小型会诊，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他习惯性地选择穿过儿科病房区返回急诊中心，这里的鲜活气息偶尔能冲淡一些职业带来的沉重感。就在他经过活动室半开的房门时，一个熟悉而活跃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竟然是苏晓！

她今天没有穿那些精致亮眼的衣裙，而是一套简单的浅蓝色卫衣和运动长裤，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素面朝天，脸上却洋溢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丶毫无负担的灿烂笑容。她正半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丶剃着光头丶脸色苍白却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

“不对不对，萱萱公主，你的魔法棒要这样挥！”苏晓握着女孩瘦弱的小手，做出一个夸张又可爱的挥舞动作，声音清脆得像摇响的风铃，“要念咒语‘咻咻咻，病痛快走开！’这样才灵验哦！”

小女孩被她逗得咯咯直笑，脆生生地跟着念：“咻咻咻！病痛快走开！”那笑声纯净而富有感染力，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活动室里还有几个孩子，有的在画画，有的在玩积木。苏晓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她熟练地穿梭在孩子们中间，一会儿蹲下身子认真欣赏一个男孩画得歪歪扭扭的“外星飞船”，用极其认真的语气点评：“这个推进器设计得太酷了，肯定能飞很远！”一会儿又帮一个够不到积木的小女孩搭起一座摇摇欲坠的“城堡”，然後在它倒塌时和她一起发出夸张的惊呼，再笑着鼓励她重新开始。

她没有刻意表现温柔，那份耐心与亲和力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她会用手轻轻拂过生病孩子汗湿的额发，会因为他们一个依赖的拥抱而笑得眉眼弯弯，也会在他们因为输液疼痛而瘪嘴时，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贴纸，成功地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陆子昂停在门口，脚步像是被什麽钉住了。他隔着玻璃窗，静静地看着。他见过她在餐厅里明艳张扬丶侃侃而谈的样子，见过她捧着花束丶眼神热切期待的样子，也见过她被拒绝後苍白失落丶强颜欢笑的样子。但眼前这个苏晓，是陌生的。褪去了所有精心雕琢的社交外壳，洗尽了那些带着目的性的热情，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丶近乎本能的善良与温暖。

一个护士推着药品车从他身边经过，笑着打招呼：“陆医生？又去会诊了啊？”

陆子昂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嗯，正准备回去”，不过下一刻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向一旁的护士打探着消息，“好奇问一下，在活动室内陪孩子们玩的是什麽人？”

“哦，你指的是苏小姐吧，她是我们科室的童星志愿者，今天又来了，她可真厉害！孩子们都可喜欢她了，连最闹腾的小斌都听她的话。”

陆子昂微微颔首，目光却未曾从活动室里那个身影上移开。他看见苏晓正耐心地给那个叫萱萱的小女孩读绘本，声音轻柔，表情生动。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她微微低垂的脖颈线条柔和，专注的侧脸仿佛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辉。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在他精密运转的内心世界里，报出了未知的异常。他习惯用数据和逻辑去解构一切，包括人的行为动机。他曾将苏晓之前的追求行为归类为“非理性冲动”和“低效社交投入”。但此刻，他找不到任何数据模型来解释眼前这幅画面。这种不计回报丶发自内心的付出，其效率和意义该如何量化？

他站了大约十分钟，直到苏晓起身，挨个和孩子们击掌告别，答应他们下周再来，然後才脚步轻快地走出活动室。她一出门，就看到了站在走廊阴影里的陆子昂。

苏晓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拂，迅速收敛起来，只留下一丝猝不及防的尴尬和下意识的戒备。她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尤其是在她如此“不修边幅”的状态下。

“陆医生。”她点了点头，语气疏离而客气，与刚才在活动室里的鲜活判若两人。她没有停留的意思，侧身就要从他身边走过。

陆子昂喉结微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你……经常来这里？”

苏晓脚步一顿，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前方光洁的墙壁，语气平淡：“嗯，周末有空会来。做点有意义的事，总比……做些低效的无用功强。”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丶源自上次被拒绝的尖锐。

陆子昂沉默了一下，他听出了她话里的刺，但奇异的是，这次那根刺并没有让他感到被冒犯，反而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他看着她又准备离开的背影，那个在孩子们中间灵动温暖的身影与眼前这个竖起尖刺的背影重叠在一起，让他一贯清晰冷静的思维産生了一丝混乱。

“那些孩子……”他再次开口，试图寻找合适的词语，“他们很喜欢你。”

苏晓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点惊讶，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个，随即又染上几分自嘲：“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吵，比较幼稚，正好合他们的胃口吧。”她扯了扯嘴角，“不像陆医生您，成熟理性，估计不太擅长应付小孩子。”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回应的时间，加快脚步，转身走进了旁边的楼梯间，马尾辫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线，带着点决绝的意味。

陆子昂独自站在原地，走廊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消毒水的气味和孩子隐约的嬉笑声。他第一次觉得，这熟悉的丶代表着他专业领域的气息，有些刺鼻。

……

傍晚时分，陆子昂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换下白大褂，带着一身疲惫走出医院後门。这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连接着医院生活区和後面的老旧居民楼。他习惯走这里，可以避开前门拥挤的人流。

就在他经过一个堆放着废弃花坛的角落时，又看到了苏晓。

她蹲在那里，面前放着几个干净的塑料小碗，里面分别装着猫粮和清水。一只警惕的玳瑁猫小心翼翼地靠近，嗅了嗅，然後开始低头快速进食。苏晓并没有试图抚摸它，只是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安静地看着，嘴里还低声念叨着：“慢点吃，没猫跟你抢……小花今天没来吗？是不是又跑到隔壁小区去了？”

她的动作熟练自然，显然已是长期行为。夕阳的馀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勾勒出她蹲踞的丶显得有些孤单的背影。与白天在儿科病房的明媚不同，此刻的她，身上笼罩着一层温柔的丶近乎落寞的宁静。

陆子昂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隐在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他看着她又从随身的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袋子，将里面的一些猫粮补充到另一个空碗里，然後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其他熟悉的流浪猫身影。

这一刻，陆子昂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麽东西猛地攥了一下，一种强烈的丶前所未有的冲击感席卷了他。他想起她送来的那束昂贵的花，那份精心准备却被他以“安全界限”拒绝的便当，那个被他评价为“造成心理负担”的U型枕……那些被他用理性尺规一一衡量并判定为“无意义”的行为，与眼前这幅持续不断的丶沉默的丶不求任何回报的善举画面，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他一直以为他看透了她——一个被热情和冲动驱使丶行为浮夸丶不懂得界限为何物的女人。他用自己的认知框架为她下了定义，并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最优解。

可现在，他看到了另一个苏晓。一个会在周末素颜来陪伴病童丶会默默喂养流浪猫的苏晓。她的善良不是刻意表演，她的热情并非毫无深度。她只是用了一种他无法理解丶也未曾试图去理解的方式，在释放着她的光和热。

他所倚仗的理性，他那套精密的数据分析模型，在鲜活而复杂的人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傲慢。他以为自己站在理性的高地审视一切，却可能错过了最真实的风景。

苏晓似乎没有发现他，她最後看了一眼那几只安心进食的猫咪，转身朝着巷子另一端走去，身影渐渐融入暮色之中。

陆子昂却久久没有动弹。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拂过他微烫的脸颊。他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处事方式，産生了深刻的怀疑。那个被他冰冷拒绝丶贴上“低效”和“无意义”标签的女孩，像一道他无法计算丶也无法忽略的强光，蛮横地撕裂了他用逻辑构筑的丶井然有序的世界，留下了一片混乱而灼热的空白。

他下意识地擡手，摸了摸白大褂口袋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下班了。

一种莫名的丶陌生的情绪，在他素来平静无波的心底，悄然滋生，蔓延。那是认知被颠覆後的震撼，是误判带来的懊悔，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丶想要重新审视的冲动。

夜色缓缓降临，城市华灯初上。陆子昂站在原地，看着苏晓消失的方向，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样，能够被轻易地定义和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