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在它开口的瞬间已觉不妙,堵耳朵也来不及了,被其中的高妙法理摄了个正着,眉间飞快结上了一层冰霜。
那诵经声忽远忽近,时而钻入耳孔幽深处,时而远在殿外,由众声唱和,越来越空明,仿佛天地间唯有这一汪明晃晃的积水,从四面八方反诘着他心结所在。
——单烽。
——一峰座?畏者多,敬者少,一夕失去真火,仇敌盈门,知交几何?
——你灾星降世,刚出娘胎,就烧死生母。知交友人,不得善终。皆是罪孽深沉之故,还不悔改?
——荡尽群魔?生平所过,百里焦土,刀下飞灰无数,可分得清那些是邪魔外道,哪些是清白无辜?
——十年前,你的真火为何熄灭?如今你还护得住谁?
——为什么不敢想?为什么不敢说!
那诵经声变作了他自己的声音,恨不得扯出一颗心来质问,每个字都正中要害。
他天生真火,父母缘薄,降世的一瞬间,便是一场生灵涂炭,累及生母,甚至不知道她的样子。
最混账的少年时代,他被强按着头,在慈土悲玄境度了十年的腐尸,从此才有了善恶之辨。可教诲他的人,早已不在了,平生亏欠的,从没有补偿的机会。
青年时意气风,以除魔为己任,可如此一来,树敌更多,唯有以暴制暴,打出了一身的恶名。火灵根么,愈挫愈勇,以攻代守,把挡路的都烧尽就是。
直到真火熄灭后,一夜跌入谷底。
他才现,自己什么也不是。
守不住,护不了。
他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以为自己有足够强横的力量,能够牢牢攥在掌心。谁知天意如刀,竟把手臂连骨斩断了,剩下一阵阵幻痛。
懊丧、挫败、烦躁、悔恨……都无由来,无休止。
哪怕拼命炼体,重新召出刀来,又能证明得了什么?他只能透过丹鼎熄灭后的残烬,凝视那一道怎么也望不到底的裂痕。
“众罪皆忏悔……无牵无执,俱化粉尘,为飞雪渡!”
不对。
这句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三十五佛忏悔文突然一转,变成了大泽雪灵真经!经文被切碎了掺在佛经中,听到此时,已令人心肺之间一团冷彻,恨不能当场坐化。
单烽眉峰拧起,双唇也跟着张合。
忏悔?破执?身化飞雪,从此无牵无挂……理应如此,可……
叮叮咚咚。
一串琵琶弦响掠入耳中,极轻,却如一丝挣扎的热气,令他眼皮猛然跳动了一下。紧接着他便面颊一痛,绽开了一道血痕。
嘶!
视线晃荡着,脑髓都冻僵了,眼中的一切都带着模糊的冰雾,几道指影就按在琵琶弦上,轻轻拨动。
指尖伤痕未愈,许多粘稠如水的东西沿着手腕淌落,化作一道又一道不甘消散的虚影。
他在昏昏沉沉中,听影子弹琵琶。
和他的迷茫不同,那是一股荡平一切的恨意,一腔猩红的血气。
影子竟然丝毫不曾动摇,还在练功!
或者说,无止境地追逐力量,本就是他的执念。
一声声弦响,单调而沉重,劈砍在积雪弥勒身上,哪管对方念的什么歪经?
“有用么?”单烽道,他深陷魔障,说话也不客气,“蠢!”
影子静默半晌,将琵琶弦一根又一根攥在掌中:“你说什么?”
“你见过天下有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刀法么?贪功冒进,自然是蠢。有用么?”
影子道:“如何没有?”
仿佛为了佐证他所言,残窗间透入的月光,照见积雪弥勒肚腹间数道淡淡的白痕。
还真被他留下印子了?单烽深知积雪弥勒的厉害,自然也清楚影子堪称恐怖的进步,只是么,这鲜血淋漓的寸进,反倒是修行间的魔障。
单烽道:“小猫抓痕三两道,你十指弹断,只不过替它挠痒。争一时之快又如何?还不是天上压着一双翻云覆雨手。有用么?”
他话里自嘲意味颇重,原以为影子会再抽来一琴弦,后者却只是拨弦,琵琶声烈,心沉如水。
“单烽。”影子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如果我认命了,今日就不会在这里。
“消散太容易了,可我不甘心。
“你说我琴声偏激,可我能抓住的只有它。进境缓慢,不过是没能付够代价,只要它肯收,我不会有半点儿吝惜!”
单烽道:“禁术倒是快,几人能善终?”
“善终?”影子一哂,“你是没尝过一无所有的滋味吧?”
单烽僵冷的心中,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我怎么会没尝过?逞强好胜的歪路,我走得够多了,到头来,什么也没能留住。影子,别步我的后尘!”
影子琴弦一勾,他喉头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