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母亲与师父感情越好,他就越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怎么也融入不进去。
他恨那个他记忆中找不到的生父,恨身上有他的血脉,恨他毁誉参半的名声。
可血脉没办法改,沈来惜便拼命地用功,文武兼修,希望表现得足够优秀,能够配得上这个家,能够真正被师父认可;也渴望毫无顾忌地对母亲说出自己姓沈,而不是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孩子。
这种渴望与现实的落差,让少年的心常常陷入一种无力的失落和自卑中。他变得异常乖巧懂事,从不提任何过分的要求,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哪一点做得不好,就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这年秋日,一位与崔君集有旧的楚地世家子途径此地,特意前来拜访。
崔君集无法推辞,只得在花厅接待,也让文有晴出来见了客。
席间言谈甚欢,多是回忆旧事,谈论朝野趣闻。
文有晴安静地坐在崔君集身旁,是个温婉得体的女主人,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她对这些话题感到陌生又隐约有些烦躁,那些关于世家、关于官场的词汇,像小石子一样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激起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但她早已习惯。
酒过三巡,那官员显然有些微醺,他笑着对崔君集举杯,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子和兄真是好福气,与嫂夫人在此神仙境地,伉俪情深,羡煞旁人啊!想当年在旬阳……咳咳,”他似乎意识到失言,及时刹住,转而笑道,“不说了,苦尽甘来了。”
然而,就在这句话落入耳中的瞬间,文有晴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铮”地一声断裂了!
旬阳?
一幅模糊的画面毫无征兆地闪现:似乎也是一个类似的场合,灯火辉煌,人声嘈杂,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在她身侧。
紧接着,是剧烈的头痛,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恶心感。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阿晴!”崔君集脸色大变,立刻起身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友人也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连声道歉。
文有晴捂住额头,冷汗涔涔,眼前阵阵发黑。那些被遗忘的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
地牢的阴冷……锁链的沉重……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还有……还有眼前这个男人,崔君集,那张俊朗的脸,在某个时刻,曾布满过她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疯狂和绝望……
“我……我不舒服……大概是酒喝多了。”她虚弱地靠在崔君集怀里,声音颤抖。
崔君集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他强作镇定,眼底藏着冷意扫了一眼友人,但面上还是笑着致歉,命管家招待好,迅速将文有晴抱回了内室。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指尖冰凉,还在不住地颤抖。
“老婆,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痛了?”他试图用一贯的温柔安抚她,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文有晴抬起头,看向他。那双原本依赖信任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混乱、恐惧和……一丝清晰的质疑。
“他……刚才那个人……”她喘着气,艰难地组织语言,“他说‘旬阳’……我……我好像听过……这
是个什么地方……”
崔君集的心沉了下去。忘忧散的药效,终究不是万能的。强烈的刺激,还是撬开了记忆的裂缝。
“那是自然的,”他迅速接口,语气尽量放得平缓,“你我新婚燕尔的时候,我去旬阳赴任你跟着我,自然是对这地方熟悉的。但你定是因病忘了,乍一听觉得耳熟,引发了头痛。别怕,若记起来是好事。”他伸手想将她揽入怀中。
文有晴却猛地推开了他!
“好事?”她盯着他,眼神锐利起来,“崔君集,你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被你政敌暗害到失忆?为什么我每次想深究,你都避重就轻?”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了数年的疑惑和此刻脑中混乱的碎片交织在一起,让她情绪失控。她抓起手边的枕头、茶杯,胡乱地砸向崔君集,哭喊道:“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总不和我说!”
这是五年来,文有晴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和质疑。崔君集被她推搡着,东西砸在身上,不疼,但心却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炸。
他看着眼前崩溃的她,仿佛看到了地牢里那个充满恨意的文有晴。那样的恨,穿透濒死的恐惧,也要杀了他。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就要失去她了,失去这个他耗费心血营造出来的、安宁的幻影。
他不能失去她!
“老婆!冷静点!”他猛地上前,不顾她的捶打,用力将她死死抱在怀里,声音带着绝望的沙哑,“我没有骗你!我怎么会骗你?你是我的妻子,我此生最爱的人!你生忘了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事,我心里比谁都痛!你失忆,我恨不得代你受过!”
他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痛苦和深情:“是,我承认,我有些事情没有详细告诉你,是怕你受刺激,怕你想起那些事情更难受!祸兮福之所倚,也许是上天对你的怜悯?我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忘掉那些让你痛苦的经历,难道不好吗?”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滴在文有晴的脸上,滚烫地从文有晴脸上滑落在地。这眼泪,半是真心的恐惧,半是精心的表演。
“你想想这五年,”他低声哀求,像只受伤的野兽,“我对你如何?可曾有半分不好?这个家,难道不温暖吗?来惜……我们的孩子,难道不可爱吗?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想不起来的过去?现在拥有的,才是真实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