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眸半阖,似闭非闭,眼角微微上扬,笑眼中却不含一丝悲悯之意,而是无尽的凉薄。
车过处,莲影自生。
云霓大街上的百姓无论信佛与否,见到这位法相悲悯的玉面观音,无不纷纷跪地,一边叩首一边大声高呼,祈求菩萨保佑。
“菩萨保佑!保佑我腹中的胎儿平安长大成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顺遂!”
“菩萨保佑!我儿几年已经四十七了,还没娶到个媳妇,求菩萨保佑他今年能寻到个媳妇,让我和老头子临了之前,也能抱上孙子!”
“菩萨,救救我爹吧,他害了重病,就快要死了!菩萨,您开开眼,给他一条生路吧!我爹这辈子从来没有害过人,他的命为什么还是这么苦哪!”
“菩萨啊,您睁开眼睛看看罢,田里的庄稼又死绝了!年年闹灾荒,不是旱灾就是病虫,人没得吃没得穿,活的还不如牲口,有多少活生生的人全都饿死了啊!这些年,饿死的人多到村头的义庄已经放不下了。放在老宅子里的尸体全臭了,熏死个人,这让人怎么活?没法活了啊!真是活着不如死了,可两腿一蹬,死了以后,却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啊。”
“菩萨啊,求您保佑大徵河清海晏,社稷无恙!”
“求菩萨保佑,吾等此生安乐无忧,长命百岁!”
“……”
见到此情此景,桓秋宁方才知道什么叫做“众生皆苦,万民求渡”。
可悲的是,白玉马车上的那个人,长得再像观音菩萨,却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他受万民敬仰,听万民诉苦,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是神,他是人。
人成不了神,神也终究只是人。
白玉马车走到茶馆前的时候,桓秋宁不经意间看见了玉面观音的眼睛下悬着的一滴泪。
清澈干净的一滴泪珠,没有任何杂尘,凝在他的眼睛底下,不落,不散,像一面能容得下世间万物的镜子,把天底下的愁苦与哀怨照的清清楚楚。
这是一滴观音泪。
观音流的泪是天下万民的苦。
因为这座观音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沾满金箔的冰冷的泥像,所以他才能看见民生疾苦,他的眼睛才能容得下每一个人的苦楚,才会凝出一滴伤心泪。
白玉马车在万民的欢呼中渐渐远去,白纱帐中,玉面观音的背影渐渐模糊,唯有檀香依旧,让人觉得方才并非梦幻。
桓秋宁的又眨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他的眼里只有坐在铜镜前的那位假僧孤冷的背影。
一模一样。
一样的凉薄,一样的孤冷。只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背影中,多了几分凶煞之气。
此时的他,倒是比扮他做观音之时,更像活生生的人。
桓秋宁站在门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屋里的假僧,自言自语道:“谢柏宴,原来咱们早就见过了,你可真是一人千面啊。活菩萨啊,活菩萨,有你在,琅苏是一日也安稳不了咯。”
桓秋宁将要敲门,给谢柏宴演一出久别重逢的大戏。他的曲起的食指还未叩在门上,楼下便传来了哨声。
阿远在楼下等他。
桓秋宁翻身从客栈的二楼一跃而下,落地无声。他吊儿郎当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有大事!”阿远踩在长凳上,指了指照山白住的那间客房,激动道:“哥,我查出来公子中的是什么毒了!他中的毒名为‘抑邪’,也就是七步雪中加了一味‘枯荷’。这种毒相当狠哪,中毒之人看起来不怎么痛苦,其实五脏六腑早就已经开始糜烂啦!”
“‘抑邪’,那不就是‘邪抑’倒过来?”桓秋宁勾住阿远的脖颈,半信半疑地道:“你逗我玩呢。”
“疼疼疼,哥你轻点!我没开玩笑,真有这种毒,我问过铜鸟堂的兄弟,他之前做任务的时候中过这种毒,他也是安然无恙,也是因为他的体内有邪抑。”阿远思索道,“不过,跟他一块中毒的普通人就很惨啦。撑了三天,然后七窍流血,死啦。”
桓秋宁心头一颤,他松开手,寒声问:“这种毒,能解么。”
“能。”阿远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但是难如登天。北疆有一种花,名为荼靡,如果有荼靡的种子做药引,给他喂下邪抑,说不定还有救。但是北疆与琅苏相隔万里,等公子到了琅苏,早就成了一具干尸了。”
“荼靡!”桓秋宁的眼中闪过一缕光,“荼靡不只有北疆有,上京也有。五年前,我见到过开在皇宫里的荼靡,一种黑色的荼靡花。”
“去上京应该来得及。只要今夜或者明早能渡江,快马加鞭地赶去上京,说不定还能给公子捡回这条命!”阿远激动地蹦了一下,他锤了锤自己的胸脯,自信地道,“哥,我的马术甚好,你信不信我?给我一匹快马,我能带他回去!”
“我可以信你一次。”桓秋宁若有所思地看着阿远,沉声道:“只不过……”
“人命关天啊,什么事能比人命更重要啊!哥,咱们这可是从阎王爷手里头抢人哪!”阿远的话还没说完,桓秋宁突然捂住他的嘴,往他的嘴里塞了一个指甲盖大的药丸。
他看见阿远把药丸咽了下去才松手。
阿远憋的脸通红,他掐着喉咙咳嗽了一会,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苦,要命了!”
桓秋宁抱着胳膊,淡淡道:“剧毒。”
“哥,你不信我,也至于要了我的命啊。”阿远扣着嗓子眼,恨不得把肠子给吐出来,可那毒药一入口就化了,无论他怎么捶胸,也吐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