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在黑板中央偏左的位置画了一个点,旁边标了一个从电报纸带中无意瞥见的丶重复了三次的缩写代号“K-7”。
然後,他在右上方画了另一个点,这个点的位置,对应着展示板上一张模糊照片背景中一座特定钟楼的角度,照片拍摄时间与电报中某个信号出现的时间戳有微妙重合。
他用一条虚线连接了这两个点,虚线的弧度,恰好与另一份剪报上提到的丶一条冷门马车线路的夜间停运区间吻合。
接着,第三个点出现在左下方,这个点的灵感来源于一块深蓝色呢绒碎料的质地——与他记忆中西亚某次任务归来时,外套袖口沾上的丶某种特定俱乐部地毯的纤维极其相似……
第四个点……第五个点……
他画得越来越快,动作不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迷醉的流畅感。
点与点之间被各种不同颜色和形态的线条连接起来,逐渐在黑板上构成了一幅复杂丶抽象,却隐隐透露出某种内在规律的星图般的网络。一些线条交汇处,被他用圆圈标出,旁边写上简短的词:“资金汇集?”“人员中转?”“动机不明”。
他完全沉浸在了这种奇特的“看见”之中,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恐惧,甚至忘记了暮也的存在。
他不再是那个在废墟中瑟瑟发抖的可怜虫,也不是那个在训练中苦苦挣扎的学徒,而仿佛成了一个与信息本身共舞的精灵,一个能聆听“蝶海”低语的先知。
暮也终于动了。
她缓缓站起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走到黑板前,静静地注视着钟肆笔下逐渐成型的丶那幅充满灵性却并非传统逻辑産物的“分析图”。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飞速地扫过每一个点,每一条线,将它们与原始信息碎片进行着闪电般的比对和验证。
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那万年冰封的唇角线条,似乎有零点一毫米的松动。而她那双如同西伯利亚永冻土般的银灰色眼眸深处,一点极其微弱丶却真实存在的火花,倏然闪现,又瞬间隐没。
那不是赞赏,不是喜悦,甚至不是惊讶。那是一种……认可。一种最纯粹意义上的丶对某种罕见“工具”其惊人潜力和精确度的专业认可。
就像一位顶级的雕刻家,在顽石内部看到了绝世美玉的雏形;像一位武器大师,发现了一块拥有完美晶体结构的稀有金属。这种认可,剥离了一切情感色彩,冰冷,却重达千钧。
钟肆画下了最後一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炭笔从他指尖滑落,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踉跄了一下,扶住黑板边缘才站稳,剧烈地喘息着,浑身被汗水湿透,脸色苍白如纸。他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跌回了现实,大脑如同被掏空般剧痛,一阵阵恶心感涌上喉咙。
他擡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暮也,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等待着冰冷的否定,或者更严苛的指令。
暮也的目光从黑板移开,重新落回钟肆身上。她看了他几秒钟,那目光依旧锐利,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纯粹审视,多了一分极其复杂的丶难以解读的深邃。
她什麽也没说。没有评价他的“星图”是对是错,没有指出其中的跳跃和不确定性。她只是转过身,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红色的粉笔,在钟肆标注的其中一个圆圈上,轻轻画了一个微小的丶却无比清晰的对鈎。
那个圆圈旁边,钟肆写的是:“疑似第三方势力介入点。与‘剃刀党’惯用码头重叠,但资金流向异常。”
暮也的红勾,无声地确认了这一点。
然後,她放下粉笔,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出了今天训练结束的指令,但这次的指令,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分析终止。记录封存,密级‘渡鸦之眼’。”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黑板上那幅由点和线构成的丶充满预言般美感的图案,最後定格在钟肆因脱力而微微颤抖的身上。
“你证明了你的价值,钟肆。”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但这句话本身,以及那个红色的对勾,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钟肆周身的严寒和绝望。
“现在,回去休息。明天……有新的任务。”
暮也说完,便不再看他,开始亲自收拾桌上的电报纸带和展示板上的碎片,动作依旧精准高效。
钟肆怔怔地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暮也话中的含义。价值……被认可了?不是作为累赘,不是作为需要同情的对象,而是作为……有价值的?一股难以言喻的丶混杂着巨大疲惫丶轻微眩晕和一丝微弱却真实成就感的暖流,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他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勉强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出了房间。
在他身後,暮也收拾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擡起眼,望着少年踉跄离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黑板上那幅超越常规丶却直指核心的“蝶海星图”。
她那冰冷的黑色眼眸中,那丝短暂闪现的认可光芒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丶更复杂的思绪。
她确实看到了。那只破茧而出的,并非凡品的蝴蝶。只是,这片“蝶海”最终将飞向何方,是福是祸,连她,此刻也无法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