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画面支离破碎,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反而带来了更深的混乱和恐惧。她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因为“特殊”只会招来更多的排斥和惩罚。
霍金斯修女的惩罚方式“充满创意”。有时是罚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直到膝盖失去知觉;有时是关进地窖,与土豆和洋葱为伴,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最让她恐惧的是,被单独留在空旷的丶回声隆隆的教堂里,面对阴影中那些沉默而肃穆的圣像,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审判她这个“不该存在”的灵魂。
她学会了彻底沉默,学会了将所有的情绪——恐惧丶委屈丶迷茫——死死压在心里,直到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白。
她像一件不起眼的家具,尽可能让自己不引人注意。但这种压抑,如同不断被挤压的弹簧,在内心深处积蓄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转折发生在她十四岁那年冬天。一个比往常更冷的夜晚,寒风呼啸着刮过修道院古老的建筑。
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错——或许只是祈祷时走神被抓住——霍金斯修女罚她清洗整个礼拜堂的地板,并且不许用热水。
冰冷刺骨的水,粗糙的刷子,巨大的空间。她的手指很快冻得通红麻木,膝盖在冰冷的地面上磨得生疼。
汗水丶泪水和脏水混在一起,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呜咽。就在她疲惫不堪地拧干最後一抹布污水时,霍金斯修女走了进来,用脚尖挑剔地点了点一块几乎看不见的水渍。
“肮脏的东西,”修女的声音在空旷的礼拜堂里显得格外冰冷,“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上帝的亵渎。”
那一刻,积蓄了九年的怒火丶屈辱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爆发。但她没有哭喊,没有争辩。她只是擡起头,用那双在长期压抑下变得异常沉静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霍金斯修女。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恐惧和顺从,而是一种冰冷的丶近乎洞悉一切的平静。霍金斯修女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震慑住了,她在那双年轻的眼眸里,看到了某种她无法理解丶也无法掌控的东西,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决绝。
“你看什麽?”修女有些恼怒地提高了音量,试图用威严掩盖那一瞬间的心虚。
女孩没有回答。她慢慢地站起身,扔掉手中的抹布。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她绕过修女,径直走向礼拜堂的大门。
“站住!你要去哪里?”霍金斯修女厉声喝道。
女孩没有回头。她推开沉重的木门,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门外,是无边的黑暗和凛冽的自由。
她跑了。用尽全身力气,沿着修道院後门一条泥泞的小路,奔向未知的黑暗。身後传来修女的叫喊和隐约的钟声,但她充耳不闻。
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喉咙和脸颊,脚下的泥泞让她一次次滑倒,又一次次爬起。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丶近乎狂野的兴奋。
她跑过枯寂的田野,跑过沉睡的村庄,一直跑到一片小树林的边缘,才力竭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回头望去,修道院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一个巨大的丶囚禁灵魂的牢笼。而她已经逃出来了。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云层缝隙中闪烁。她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感受着自由带来的颤栗和随之而来的丶更深沉的茫然。
然後,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地上一把冰冷的泥土。那触感,粗糙丶真实,带着大地最原始的气息。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一声脆响,将叙月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现实。她依然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窗外的雨还在下,伦敦的夜晚依旧喧嚣而真实。
她擡起手,看着自己如今这双骨节分明丶蕴含着力量丶可以轻易决定他人生死的手。这双手,早已不再是那个在修道院冰冷水里浸泡得通红麻木的小手了。
从那个逃离修道院的夜晚开始,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庇护,秩序要麽由自己建立,要麽就被他人的秩序所碾压。软弱和祈求换不来生存,只有力量和控制才能。
修道院的经历,没有让她向往光明,反而让她深刻理解了黑暗的规则。她建立的这个组织,这个以“湾鳄”为名的帝国,与其说是追求权力,不如说是她对童年那种绝对无序和被迫服从的终极反抗。
在这里,她是秩序的制定者,是规则的化身。她用冷酷筑起高墙,将那个曾经无助的“小白耗子”牢牢保护起来,同时也将外界的一切不确定性和潜在威胁隔绝在外。
那种深植于骨髓的不安全感,成为了她不断扩张丶不断强化控制的永恒动力。她不允许任何弱点存在,无论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因为任何一个微小的裂痕,都可能让她重新坠入那个冰冷丶无助的深渊。
叙月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没有文件,只放着一块普通的丶表面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鹅卵石。
她将它握在手中,熟悉的丶微凉的触感传来。这不是怀旧,而是一种提醒,提醒她来自何处,提醒她为何必须坐在如今这个以鲜血和钢铁铸就的王座之上。
她放下石头,锁好抽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与平静。过去的幽灵已经被重新封存回记忆的深处。此刻,她是“湾鳄”,是这群栖息在伦敦阴影中的“乌鸦”们唯一的王。
前方的道路依然布满荆棘与阴谋,但她早已习惯在黑暗中独行,并用她自己的方式,为这个混乱的世界赋予一种冰冷而残酷的秩序。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伦敦的夜,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