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38章咸阳宫正殿的穹顶甫一有……
咸阳宫正殿的穹顶甫一有暗色,便有无数青铜灯树擎起的熊熊烛火,将这片广大的空间映照得亮如白昼。
见林凤至的目光在青铜灯上停留寸许,她身後专门侍奉她的宫人轻声在她耳边解释:“神使,这灯以青玉雕刻而成,灯座雕刻蟠螭纹,灯柱镂空并饰以蟠螭纹,灯盘可燃五盏油灯。由此唤为青玉五枝灯,说来这灯也是工匠的巧思,您瞧。”*
林凤至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只见宫殿的墙壁上,灯光透过镂空的蟠螭纹映照其上,宛如一条条灵动的龙,让殿内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威严。
更神奇的是,当灯光燃烧时,蟠螭上的鳞片竟然随之舞动,形成焕炳若列星而盈室的光影效果。*
林凤至微微颔首,为大秦权力顶端的财富吃惊,也为工匠的创造力心折。
这似乎运用了空气动力的原理。
也许青玉五枝灯的制作难度很高,纵观殿内,似乎只有前列几位重臣的身边用的青玉五枝灯。
看来即便是在相对落後的时代,最顶端的那批人依旧是享受的,只从灯具便可见一斑。
始皇帝端坐于丹陛之上的御座,玄衣纁裳,冕旒低垂,遮住了他深不可测的眼眸,只留下一个如同黑色磐石般不可撼动的轮廓。
空气里,沉水香的青烟与炙烤油脂的焦香丶青铜器皿的冷铁气息丶还有无数臣子的呼吸,混合成一种独特的丶属于帝国权力核心的浓稠味道。
始皇帝面前的漆案上,菜肴精致却并不堆砌。切成薄如蝉翼的雪白鱼脍盛在青玉盘中,旁边是梅酱与芥酱;几块烤得焦黄丶油脂欲滴的鹿肋排置于青铜俎上;一盏热气腾腾的雉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还有一碗金灿灿的黄粱饭。
他很少动箸,偶尔端起青铜爵啜饮一口黍米酒,动作精准而克制,仿佛进食也是帝王威仪的一部分。
林凤至坐在他的侧下方,位置明显高于所有宗室重臣。
她默默推测,始皇帝吃得少,可能是吃了炒菜之後除却巫山非云也,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叮嘱。
晚饭少食油腻丶难克化的东西。
林凤至画的《五禽戏》交给嬴政也有些日子了,她真的非常好奇始皇帝做《五禽戏》的样子。她甚至还想偷偷画下来。
但她一次也没有撞到过。她还旁敲侧击问过始皇帝做过《五禽戏》没有,嬴政只答道做过。
至于什麽时候做,绝密。
遗憾遗憾。
林凤至默默低头,她的案几前也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物。设宴之人可能考虑到她出身楚国,添得有几道楚地风味的菜肴。
又因她是玄鸟神使,案几上又多了一道小小的丶用蜜桃与琼脂精心雕琢而成的展翅玄鸟,点缀着金箔,栩栩如生,那是无声的尊崇符号。
她拈起了纤巧的银签。轻轻地丶落在了那只晶莹玄鸟的翅膀边缘。银签尖沿着翅膀的弧线,极其缓慢地滑动了一小段距离,感受着琼脂与蜜桃混合的柔韧与微凉。
她将它送入口中。
清甜馥郁的滋味,在舌尖上更充分地弥漫开。
她并未就此停下,她擡手,欲切一块鹿脊肉吃。
那鹿脊肉肉块红白相间,表面炙烤出赭石色的脆壳,油脂滋滋作响,热力蒸腾,仿佛刚从林间捕获的野性被束缚在盘中,焦香直直钻入鼻腔。
只是她刚表露出想要吃炙烤的鹿脊肉,还未碰到肉,身後察言观色一流的侍奉宫人飞快地为她切下一块鹿肉。宫人执起玉匕,小心切下一片,肉汁瞬时沁出,染得玉匕上亦凝着琥珀色。
“神使,请用。”宫人低眉顺眼,带着十二分的恭敬。他是被特地挑选出来的,因为容色在平均线t上,又很敏锐玲珑。
宫人就连撤换餐具时,都紧盯着神使的动作,生怕让她动手,恨不得喂到她口中。
鹿脊肉入口时外皮酥脆,内里却嫩滑如脂。
林凤至还未回味,宫人便用银箸轻轻拨开盘盏间粘稠的酱汁,夹起一小块颤巍巍的胶质送入她的唇边。
林凤至顿时就汗了一下,下意识地偏过头,连忙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宫人长睫毛密密地覆了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并未再多说什麽。视线低垂着,神情却黯淡下去。
按理来说这麽一幅美人黯然神伤的场景,任谁看了都要安慰两句。
林凤至个不解风情的,转头就吃了起来。
吃完了才记得问:“刚刚吃的是什麽?”
她还回味了一下,方才黏糯的胶质瞬间裹住舌尖丶浓烈的酸与辛在口中炸裂开来的口感。她想了想,好像上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宫人温温顺顺地回答:“神使,是熊掌。”
林凤至在心里啊了一声,果然是没吃过。毕竟在她那个时代,熊已经成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谁敢动熊,就要喜提包吃包住套餐。
御史大夫冯去疾,这位老臣的目光如同鹰隼,在敬酒的间隙,敏锐地捕捉到了神使大快朵颐的动作。他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与邻座的李斯谈论公务。
“李相。。。。。。”冯去疾举着杯,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他离得最近,宫灯的光亮将李斯脸上每一道疲惫的沟壑丶眼下的每一分青黑都照得纤毫毕现。冯去疾心头猛地一震,眼前这张脸,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位精神矍铄丶令人敬畏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分明是一个快被沉重公务压垮了脊梁丶透支了心力的六旬老人!那层权力赋予的丶令人不敢直视的“年轻”面具,在这煌煌灯火下,如同薄冰般碎裂,露出了底下掩藏不住的丶深刻的憔悴与苍老。
李斯去东巡前有那麽老吗?
冯去疾心中惊诧莫名,竟一时忘了说话,只喃喃道:“你。。。。。。李相近日可是过于劳碌了?”
这轻声一问,在喧闹的宴席上并不起眼,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李斯勉力维持的体面。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又紧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