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他车架旁的副车被自沙丘顶上滚落的巨石砸了个稀巴烂,拉车的马丶车架上的马夫无一幸免。
所谓巨石也并非石块,而是锻造出来有百斤中的大铁锤。
此刻,大铁锤陷入车架之中,犹带鲜血。
嬴政头皮发麻,又在生死绝境之中过了一遭。
天子六驾,对方瞄准了他的金根车,只是没想到他不在里面,只是他的副车。
如果不是对方认错了车,现在的车夫就是他的模样。
震怒之馀,嬴政又不免庆幸。
他只来得急从周围人七嘴八舌慌乱的话语和此地的地势中判断出这里是博浪沙,还未说出一定要揪出贼首除之而後快,便马上被玄鸟带入下一个场景之中。
他的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还没从险些被铁锤击杀的劫後馀生和庆幸中脱离而出,眼前的光亮忽然就暗了下来。
嬴政无法在黑暗之中通过眼睛获取信息。
他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周身似被浸透寒冰的淤泥层层包裹,沉重滞涩。每一寸皮肤都贴着冰冷黏腻的滑物。他鼻尖嗅到一股浓烈腥臭的气息,这味道并非祭祀庙堂时庄严冷肃的熏香,恰恰像是某种腐烂的鱼虾在烈日下曝晒後沤烂的气息。
“呸!真是腥气冲天!臭死了。”一道粗哑的声音刺破混沌,从外部传来:“真是晦气!”
“小点儿声,不要命了?”另一个人低声提醒,又道:“忍着点吧,再把两桶咸鱼倒进去,差事就结束了。”
他们掀开了什麽,嬴政紧闭的眼皮感知到些许的光亮,紧接着两桶滑腻腥臭的咸鱼稀里哗啦的倒了进来。
咸鱼砸在他的身上丶脸上。
啪嗒一声,什麽东西又沉沉地合上了。
四周重回黑暗。
意识如暗流中涌动的碎冰,刺骨而缓慢地融合。嬴政欲动,想要张口呵斥这两个胆大狂徒。然而四肢百骸形如死物,重逾千斤,不得t动弹。在无边的腥臭中他的听觉如此灵敏,棺椁开合丶咸鱼入棺,甚至于二人干活时粗重的喘息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惩罚。
嬴政茫然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天下惧怕的始皇帝也逃不过一死啊。”一人唏嘘道。
“呸!死沉死沉的。”另一人言语之间充满了愤懑和厌憎:“死了还不让我们安生。你说这人啊,生前顿顿山珍海味,可有想过死後咸鱼覆尸?”
始皇帝?朕?!嬴政胸中怒焰焚心,几乎要将僵冷的身体点燃。他想呵斥他们胆大包天,眼皮和手脚却动弹不得。
一股前所未有的丶彻骨的寒意猛地攫取住了他的意志。
他的灵魂震颤。
咸鱼覆尸。
他真的死了吗?还是以这般丶这般屈辱的姿态。
他的煌煌功业丶他的百代千秋丶他的长生不死。终究是一场泡影,人死如灯灭。
不。
嬴政不认命!
玄鸟将他带入梦中见识自己死亡的惨状,势必是对自己有所要求。真正的忽视是不闻不问,谁会费尽心机只为编织一场幻梦?
玄鸟——你想要什麽?!
嬴政在心中呼唤着玄鸟,你是神耶鬼耶?
玄鸟出现在棺椁当中,羽翼泛着斑斓的玄黑,尾羽处拖着长长的丶燃烧般明红的火光。如同涅盘的凤凰。
嬴政在玄鸟出现的一瞬间就感知到自己能看见了,逼仄压抑的棺椁当中,是他此生不愿再看第二眼的情形。
数不尽的咸鱼瞪着死不瞑目的鱼眼攀附在他的身体上,浓烈的腐臭味阴魂不散地盘踞在棺椁中。
嬴政相信万事万物皆有所求,此刻的他求长生丶求不死,他近乎渴求地望着祂:“玄鸟,你要什麽?只要朕有,只要朕能给。”
玄鸟不语,具有人性的眼睛饱含悲悯。祂看着嬴政身上的咸鱼,不像是看死物,而像是看一个个活人。
嬴政毛骨悚然。
玄鸟展开翅膀,飞向西南更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