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
枪声,像是投入死水中的石块,在黎明的死寂中激起恐慌的涟漪。
土堡内瞬间炸开了锅。刚才还因疲惫而沉睡的人们,像被踩了巢xue的蚂蚁,惊惶失措地涌起。孩子的啼哭丶女人的尖叫丶男人粗重的呵斥与杂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将最後一点安宁撕得粉碎。
“东北方向,大概两三里外。”小陈的声音短促而清晰,像冰冷的锥子,钉死了危险的来源。
“收拾东西,准备走!不能留了!”顾铁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他没有丝毫犹豫,行动快得惊人,一把将我们散落的行李拢到一起,迅速打了个结实的包袱。
我也立刻将孩子用布带更紧地缚在胸前,小家夥似乎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不安地扭动着,却没有哭出声,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秀娘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脸色惨白,无助地看着我们,眼神里全是哀求。
“跟着人群,往西边林子里跑!”顾铁山对秀娘,也是对周围几个慌乱的难民低喝了一声,算是给了条生路。他随即看向我和小陈,眼神锐利如刀,“我们断後,挡一下。”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基于当前情势最冷静丶也最残酷的判断。留下断後,意味着最大的危险。
没有时间犹豫或恐惧。小陈已经利落地检查了一下枪栓,重重点头:“明白!”
顾铁山抓起他那根磨得发亮的铁棍,目光最後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有不容置疑的决绝,也有一丝极快掠过的丶难以言喻的东西。“跟紧小陈,进了林子就往深处走,别回头。”
话音刚落,他已经像一头蓄势已久的豹子,猛地冲向土堡坍塌的入口处,借着残垣的掩护,向外观察。小陈则迅速占据了他侧後方另一个射击点。
我咬了咬牙,知道此刻任何迟疑都是负担。拉起还有些发懵的秀娘,低喝一声:“走!”
我们随着一股慌乱的人流涌出土堡,冲向外面朦胧的晨光与未知的西边林地。身後,已经传来了更加清晰丶也更加密集的枪声,夹杂着嚣张的呼喝与马蹄声!不是零星的流弹,是有组织的袭击!
“是马匪!快跑啊!”不知是谁凄厉地喊了一声,人群更加混乱。
我拼命奔跑,胸口被冷风和紧张扯得生疼,孩子在我胸前颠簸着。秀娘跌跌撞撞地跟着,她的女儿吓得大哭。我能听到身後土堡方向传来短促而激烈的交火声——是顾铁山和小陈在阻击,为这群素不相识的人争取逃命的时间。
子弹“啾啾”地掠过空气,打在周围的土坡和枯树上,溅起一片片碎屑。有跑得慢的难民惨叫着倒下,再也没能起来。血腥味开始混入清晨潮湿的空气里。
我们终于一头扎进了稀疏的林地,但危险并未远离。几个骑着瘦马丶挥舞着马刀和土枪的身影,已经冲破了顾铁山他们并不坚固的阻击线,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住了逃散人群的尾巴。
一名马匪狞笑着,策马朝我们这几个落在後面的妇人冲来,雪亮的马刀在微熹的晨光中划出一道寒光。秀娘吓得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是小陈!他不知何时已经迂回到了侧翼,这一枪精准地打中了马匪坐骑的前腿。马匹惨嘶一声,轰然栽倒,将那马匪狠狠甩了出去。
几乎同时,另一个马匪调转枪口,对准了小陈的方向!
“小心!”我失声喊道。
一道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侧的灌木中扑出,是顾铁山!他手中的铁棍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向那马匪持枪的手臂!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马匪惨嚎着,土枪脱手飞出。
顾铁山动作不停,铁棍顺势横扫,将另一个试图靠近的马匪逼退。他的动作简洁丶狠辣丶高效,没有任何多馀的花哨,每一击都直奔要害,只为杀戮和生存。
小陈也趁机连续点射,虽然枪法算不上顶尖,但那股子狠劲和精准的时机把握,有效地遏制了马匪的冲击。
这股马匪人数似乎并不多,眼见碰到了硬钉子,损失了两人,剩下的几个呼哨一声,拨转马头,竟不再纠缠,朝着其他更容易得手的目标追去。
短暂的接触战结束了。
林间空地上,只剩下几具尸体(有马匪的,也有难民的),倒毙的马匹,以及惊魂未定的我们。
顾铁山拄着铁棍,微微喘息着,额角有汗珠滚落,混合着不知是谁溅上的血迹。他的眼神依旧锐利,扫视着周围,确认暂时安全。小陈快步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激战後的潮红,呼吸有些急促:“顾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顾铁山摇摇头,目光落在我和瘫软在地的秀娘身上,“你们呢?”
“没……没事。”我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感觉双腿有些发软。怀里的孩子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秀娘也抱着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顾铁山走过来,没有说什麽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将秀娘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手掌宽厚,布满老茧,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然後,他看向我,目光在我脸上和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确认我们真的无恙,那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可能会叫更多人回来。”他沉声道,“清点一下,能走的,立刻往林子深处走。”
活下来的难民,连同我们,只剩下不到十人。大家默默地收拾着残存的东西,脸上带着劫後馀生的茫然与更深重的恐惧。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抽泣和沉重的脚步声。
再次上路时,气氛已然不同。顾铁山和小陈自然而然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後方,警惕着来路。而我,抱着终于哭累了睡去的孩子,走在小陈前面一些的位置。秀娘紧紧跟在我身边,仿佛我是她唯一的依靠。
经过刚才那生死一刻,有些东西,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他不再是同行者,而是在绝境中,可以毫不犹豫将後背托付,并以性命相护的人。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由此而生的东西,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阳光终于勉强穿透了稀疏的林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我们还活着,并且,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