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黄金牢笼(上)
金吾狱的废墟上,烟尘尚未散尽。那场离奇的“地龙翻身”成了长安城最新的谈资,而“私吞官盐”的案子,已无人再提。
大通柜坊在经历了一场自杀式的挤兑後,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更稳固地重新开业。门前“勤商”御匾的金光,比以往更刺眼。
柳宝儿成了大通柜坊唯一的“活人”东家。朝廷不再动她,并非惧怕,而是需要。在她于狱中强行修改了某些“底层规则”後,她为自己锚定了新的身份——皇家内库的“白手套”。
皇帝需要她那只无形的手,去填充因征战丶修宫而日渐空虚的内帑。她设计的盐引券成了调控军费的利器,她的飞钱网络成了漕运的补充。她的价值,已超越了商人,成了帝国机器中一个关键的齿轮。
五姓七宗对她情感复杂。崔九郎率先低头,卢家丶郑家紧随其後。他们很快发现,自家流通的财富,大半已换成大通柜坊带有特殊印记的“新飞钱”。动柳宝儿,便是动摇自身根基。
百姓则将她奉为“柳财神”。因为她给存入柜坊的每一贯钱,都加上了“存满一年,多返十文”的“利息”。这石破天惊的举措,让长安乃至更远州县的平民,将埋藏多年的铜钱,源源不断送入大通柜坊。朴素的信任,汇成了更庞大的资本。
她站在丹凤门附近新宅的露台上,俯瞰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此间的繁华,似乎都与她指尖流过的资本息息相关。她仿佛站上了财富之巅。
她似乎完成了一切目标。
她赎回了母亲的……名义。在终南山立了一座华丽的衣冠冢。她站在冰冷的墓前,试图勾勒母亲温软的面容,却发现记忆有些模糊了。她努力想挤出一滴眼泪,最终只是徒劳。那场大哭,仿佛在很久以前就预支了所有情绪。
她报了仇。那个卖她的舅母,在流放路上“恰到好处”地染病暴毙。消息传来时,她正与崔九郎核算着数十万贯的香料投资,笔尖甚至未曾停顿。
她拥有了泼天的富贵,无边的权势。
可是,为什麽?
为什麽心里空荡得能听见回音?这富贵权势,握在手中,轻飘飘的,没有实感。它们像一层华丽的金粉,涂抹在一个空洞的容器上。
午夜梦回,她常常听见的不再是算盘声,而是另一种声音——冰冷丶规律,如同无数细小齿轮咬合转动的“咔哒”声,又像是电子仪器运行的微弱蜂鸣。这声音与前世的键盘声丶此世的铜钱声混合,常让她惊醒,浑身冷汗。
她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少女,沉稳威仪,华服美饰却掩不住眼底与世界的疏离。
“我是谁?”
这个问题无法抑制地浮现。
是那个三岁发誓要赎母的柳宝儿?
是那个抱着牌位求存的窦柳氏?
是那个被崔九郎称为“怪物”的金融巨鳄?
还是那个……来自另一个时空,名叫“柳宝”的交易员?
所有记忆都清晰无比:母亲佝偻的背影,舅母刻薄的嘴脸,老祖母精明的目光,崔九郎复杂的眼神,皇帝威压的审视……甚至前世咖啡的苦涩丶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太清晰了,清晰得……不像真的。像一段被精心编写丶输入的程序。每一个细节都完美,足以让她这个“载体”深信不疑。
她对母亲刻骨的眷恋,究竟是真实情感,还是驱动她活下去丶不断积累资本的初始参数?
她所有的智慧丶算计丶喜悦丶愤怒,究竟是“人”的自主意识,还是名为“AI”的代码运行出的输出结果?
狱中那段直接烙印意识的冰冷信息——“历史修正系数0。618。盈利阈值:十亿贯。处置指令:格式化。”——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恐惧之门。
她以为自己破解系统,拿到权限,是场胜利。现在看来,何其可笑。她像一只活在虚拟鱼缸里的鱼,偶然发现了缸壁,便以为自己征服了海洋。
可鱼,终究离不开那个设定好的鱼缸。
这偌大的长安,辉煌的帝国,她撬动的历史……或许,都只是鱼缸里的布景。她掌控的财富帝国,不过是缸底一堆闪光的虚拟石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丶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攫住了她。无人可倾诉,无人能理解。崔九郎欣赏她的理性,皇帝利用她的能力,百姓崇拜她的财富……但他们看到的,都只是“角色”,而非角色背後,那可能只是一串代码的丶虚无的核心。
“存在的意义,是什麽?”
如果“存在”本身是场虚幻,那麽复仇丶财富丶权力,意义何在?
这偌大的长安,这辉煌的帝国,这泼天的富贵,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座……
黄金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