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仲舒怀这里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外面连盏灯都没有。
“幸亏这月光够亮。”龚景逸和张承霖并肩走着,像是不经意间开口说了这麽一句。
因为他这句话,张承霖也擡头去看。
月中,月亮自然是圆的。
又走了两步,要分开的时候,龚景逸突然又开口:“天也总会亮的。”
身後纪豫行和阮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情绪,但谁都没说话。
他们四个于五年前的巴黎相识,那时世界青年会,纪豫行和张承霖是剑桥代表,龚景逸和阮晋是慕尼黑代表。
那次会议议题是——一个国家若要发展,必先发展军事,弱国无外交,强者有永恒的话语权。
世界青年会每七年一次,择选全世界排名靠前的大学丶年龄在21--27岁的佼佼者参加,中国的参会者向来屈指可数,那次的会上仅他们四个。
于是那次会上张承霖和龚景逸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用无数事实印证这句话的正确性,又用无数自己所坚持的理论推翻这句话里的“绝对性”。
也是那次之後,中国青年在世界青年会里渐渐有了知名度,让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老外不得不重新审视来自中国的这些学生。
那年世界青年会之後,张承霖和龚景逸像是看对了眼,两个人经常去彼此学校串门——尽管真的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
後来同年毕业,张承霖和纪豫行从剑桥回了上海,龚景逸和阮晋从慕尼黑回了北京。
那时在剑桥,张承霖丶龚景逸丶阮晋还有纪豫行最後一次见,临走时龚景逸:“这世界纷纷扰扰,国内的纷争越来越凶了。”
阮晋先接了他的话:“所以到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了。”
张承霖却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天总会亮的。”
那时候龚景逸似懂非懂,时隔近三年,龚景逸终于懂了他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天总会亮的。
*
因为京陕甘派了人来,也几乎是除了目前东北和上海之外,中央最精悍的部队已经派过来了,所以日军在邯郸的进度再难动一下。
张承霖和龚景逸等人带队几天收回了邯郸丢失的几座城池,日军被迫退出邯郸,如此一来,河北的领属权必丢无疑。
于是没过几日,张承霖收到了一封来自唐山边界的密信,封面上写着并不规范的中文——
[张承霖先生亲啓]。
里面内容是日文。
张承霖站在连廊下,将那封看完的信塞回信封里,擡眸看着眼前嫩芽新吐的满园春色。
四月中下旬的河北地区还没那麽热,正是这一年春光最好的时候。
三月娇莺啼,四月桃花盛,五月才算人间春满楼。
这河北的战火硝烟总算能停息片刻了,那正生灵涂炭的东北呢?那人心惶惶的山东呢?
又该当如何。
“怎麽?”龚景逸一身军装风尘仆仆赶来,想来是要来见仲舒怀的,却在张承霖面前站定,“怎麽忧心忡忡的?”
张承霖转头看他,没打算瞒着:“日本人要见我。”
“不见!”龚景逸只要听到日本两个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绝对不准去见!”
“兄弟,国家危难之际,可别犯糊涂啊。”
“十万大洋。”
张承霖擡眸看他的瞬间,眉眼认真,开口说了这麽一句。
龚景逸在他深邃的眉眼中没看到一丝一毫动摇,他必须承认,那一瞬间他是慌的。
因为张承霖眼底的坚定,是对他口中那“十万大洋”的坚定。
“十万大洋就能收买你了?”龚景逸蹙眉,眉间带着遮掩不住的愠怒:“你什麽时候也变成这麽俗的人了?”
“如果是以前,十万大洋确实不能收买我。”张承霖认真严肃的脸上露出几丝笑意:“可偏偏……今非昔比。”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麽混账话?!”龚景逸觉得,张承霖如果再说下去,他能当场拿出腰间的手枪就地处决了他。
“世风日下,你我总要活着的。”
张承霖说完这句话,没再等龚景逸的答复,转身沿着连廊走出了大门。
龚景逸看着他笔挺的背影,只咬牙说了句:“你别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