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医室的死寂被浓烈药气填塞,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宋麟半跪在冰冷泥地上,宽大深青鹭鸶补服的袍袖铺散开来,怀里紧抱着莫锦瑟滚烫虚软的身体。她赤裸的后背上,才堪堪结痂的伤口在方才粗暴拖拽的折磨下再度崩裂,新渗出的血珠浸透了包裹的细棉布,狰狞可怖。每一次微弱呼吸的牵动,都让她眉心锁得更深,唇间溢出无法遏制的痛苦呻吟。
宋麟的手指几乎要嵌入她肩头未受伤的皮肉,唯有掌心传来的那点微弱却滚烫的生机,是他此刻仅存的、悬于千钧悬崖之上的锚点。他想将她揉进骨血里,替她挡住一切风雨刀剑。看着她因剧痛而惨白失色的脸,宋麟胸膛中翻涌的杀意如同万马奔袭,每一次心跳都鼓噪着三个字:明怀霄!恨不能立时杀出去,将其千刀万剐!可仅存的理智死死捆缚着他——图一时之快只会将锦瑟推入更深的地狱。
“必须离开。”莫元昭低沉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沙哑在身后响起。他看着宋麟抱着妹妹那几乎凝固的背影,心如刀绞。身为大哥,位极人臣,却连至亲都护不住,这无力感如同毒蛇噬骨。
宋麟喉结滚动,最终,如同从磐石上撬下自身骨血般,极其极其缓慢地……将怀中气息奄然的人儿,轻柔地托付给同样伸出双臂的莫元昭。他的指尖在离开她微烫肌肤的刹那,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莫元昭双臂猛地一沉,感受着妹妹轻得不可思议的分量,小心翼翼地将她俯卧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动作温柔得如同安放稀世珍宝。
两人沉默地退出这间弥漫着药气与痛楚的小室,沉重木门在身后无声闭合。
医室外廊道仅隔三步之遥,阴冷空气瞬间凝结。
“哟——!这不是宋侍郎和莫相吗?啧啧,这匆匆忙忙的,是在心疼那狱中病美人?”明怀霄一身蟒纹紫袍,如同幽灵般自廊柱阴影处踱步而出,脸上挂着毒蛇般的阴冷笑意。他双臂环抱,刻意挡住了去路,目光在宋麟僵硬紧绷的身躯与莫元昭沉痛的面庞上来回逡巡,最终定格在宋麟脸上,带着无尽的恶意。“本王就说嘛……宋世子这些年深藏不露啊!真以为顶着个‘质子’的名头,得了太后几分青眼,做了几天刑部侍郎,就能在这长安城只手遮天?竟敢……”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毒的冰锥:“……劫走弑杀太后的要——犯——!”
劫狱?!
莫元昭瞳孔骤缩!猛然抬头望向身侧的宋麟!昨夜那混乱一幕瞬间在眼前炸开!宋麟那骤然爆的身手,与今日强忍怒意护持锦瑟的深沉……一股混合着惊骇、震动与一丝后怕的情绪猛地击中他!这个被长安视作纨绔头名、被自己暗中轻视多年的青年……竟藏得如此之深?!
宋麟身形未有半分移动,仿佛钉在冰冷的石地上。唯有那双淬火桃花眼底,翻卷起足以冻结深渊的冰冷风暴。他微微侧,看向明怀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刑部监审,向来讲究国法如山!”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冰钉砸落!“本官愚钝,今日得见王爷才知……原来监审便是无需审问!不问证据!仅凭捕风捉影与刻意栽赃!便能定人死罪——!!!”他直视着明怀霄瞬间阴沉扭曲的脸,薄唇轻启,吐出最后的结论:“难怪这刑部多冤狱!多命案!都成了悬——而——难——雪——的无头公案——!!!”
句句诛心!字字剥皮!
明怀霄脸上得意的狞笑如同烧化的蜡油般寸寸剥落!被宋麟这冰冷剖析和诛心嘲讽刺得脸颊肌肉不住抽动!一股巨大的羞辱与被戳穿本质的恼怒轰然上涌!他自以为能将这昔日的“纨绔”玩弄股掌,却万料不到对方不仅洞若观火,更如尖刀般在众目睽睽下直剖其心!那双桃花眼底再无半分轻佻风流,只余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嘲弄与威压!
“……你!你!……”明怀霄气得浑身乱抖,指着宋麟,嘴唇哆嗦着,除了粗重的喘息,竟一时被噎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原以为宋麟不过是颗涂着光彩的棋子,如今才惊觉那是一柄包在绢布里的寒刃!
“王爷息怒!”宋麟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笑容却冰冷如霜:“下官不过是忧心刑部声誉……还望王爷……”他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近乎危险的耳语:“下次找个像样点的人证,别再是什么‘东华门外眼花了、还当值时串了岗的’……”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扫过明怀霄身后某个侍卫瞬间煞白的脸,“毕竟大理寺那边,也不是吃素的,您说是吗?”话毕,再不看明怀霄那张如同开了染坊的脸,径直擦肩而过!
明怀霄僵立原地,胸口气血翻涌几欲炸裂!宋麟最后那低语分明是警告!是暗示他已知道些什么!这盘他精心布置的杀局,仿佛每一步都落入了对方眼中!那感觉像一盆冰水泼顶!他死死盯着宋麟挺拔决绝离去的背影,眼中怨毒几乎凝为实质!拂袖离去时那巨大的力道几乎将袖口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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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道拐角处,宋麟脚步停下。他转过身,看向一路沉默紧随的莫元昭。
“莫相。”宋麟拱手,深青袍袖沾染了泥灰血渍,却不减其磊落英挺之姿。他脸上那层冰霜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其事的神态:“此前为避耳目,行事实多纨绔不羁,令将军府上下误解丛生,宋麟愧疚于心。”
莫元昭心中翻江倒海!此刻再看眼前青年,哪还有半分昔日浮浪之态?那深沉的眼眸中沉淀的是谋略、是担当、是对锦瑟刻骨的痛惜!他心中最后一丝芥蒂轰然消散,代之而起的是无比沉重的敬意与愧疚。
他猛然抬手,肃然一躬到底!“宋世子!是我莫元昭眼盲心拙!”声音铿锵!“受流言所蔽!轻慢世兄多年!锦瑟她……”想到方才医室内那气息奄然的妹妹,莫元昭眼眶再度酸热。“若非世兄今日恐已……”
后面的话再也无法出口。
宋麟一步上前,稳稳托住莫元昭的手臂,阻止他拜下的动作:“莫相言重!”他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定:“锦瑟……亦是宋麟心之所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从今而后,将军府之事,便是我宋麟之事!”
四目相对!廊道昏暗的光线下。所有的误解、隔阂!尽数融于这无声的眼神交汇之中!化为最坚不可摧的——同盟!!
就在宋麟与莫元昭剖白心迹、达成共识,暂时隐去身影之后。
幽深的廊道重归死寂。一道墨蓝色的身影如同浓墨溶于水中,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流淌”出来。皇甫洵悄无声息地走近那扇紧闭的单人医室木门,掌心里紧攥着那枚早已被体温暖热、却更似寒铁的朱雀血髓白玉小瓶。
他贴在门板上倾听了片刻,确认内里只有微弱断续的呼吸声。指尖用力——“吱呀……”木门被他极轻地推开一道缝隙。
浓烈药气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冰冷的木板床上。莫锦瑟侧趴着。墨散乱地铺在草席之上。盖着薄被,却掩不住那过于单薄起伏的脊背轮廓。一张脸苍白得毫无生气,唯双颊因高热病态地浮动着两团异常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在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紧闭着。仿佛连灵魂都已耗尽了最后的气力。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怜惜混合着更深的挣扎,猛地撞上皇甫洵心头。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修长的、骨节匀亭的手指,带着一丝犹豫的微颤,试探地、极其极其轻柔地……想要拂开她汗湿粘在冰凉额角的那缕乌……仿佛这个动作,能带走一丝她此刻正承受的无边苦楚。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那片冰凉皮肤的刹那——木板床上。那原本死寂沉睡的人,鸦羽般浓密的睫毛,骤然掀开!两道如同烧红烙铁般锐利、清醒、带着彻骨嘲讽的目光!直刺皇甫洵内心深处!
“别碰我!”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磐石般的冰冷和厌恶!如同淬毒的冰渣,狠狠刮过他已然混乱的神经!“皇甫洵,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脸!真令人作呕——!!!”
轰——!皇甫洵如同被惊雷劈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浑身血液瞬间逆流!脸颊瞬间涨得通红!随即褪尽!只剩一片羞愤屈辱到极点!又猝不及防被戳穿心思的灰白!!
莫锦瑟吃力地用未受伤的右肘撑起上半身!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背后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薄被滑落些许,露出裹着染血棉布的绷带边缘!她的脸色因这强行动作而变得更加惨白,额头渗出大颗冷汗,嘴唇干裂无色。然而那双眼睛!在剧烈喘息中死死盯住皇甫洵,其中的清醒与锐利,哪里像个濒死的重伤之人?!
“第一次见面……”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磨刀石上刮过:“隔着三重宫墙,我就嗅到了你身上,那股叫人恶心的贪婪欲望!它像跗骨的泥沼!粘稠!冰冷!想拖着所有人,陷进你那自以为是的无尽深渊——!!!”
“闭嘴!住口!!!”皇甫洵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与羞辱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出低吼!一股被赤裸裸剥开、无法辩驳的羞耻与暴怒疯狂撕扯着他的理智!他想捂住耳朵!想扼断她的喉咙!想让她再也不出任何声音!
“怕听?”莫锦瑟却嗤嗤低笑起来,笑声牵动伤口,让她痛苦地蹙眉咳嗽,血沫染上唇角,愈凄厉诡艳。“皇甫洵,摸着你那颗只装着权柄、欲念的黑心!问它!你配吗?你那点阴暗、龌龊、又自以为是的想法!配得上我将军府干净的门楣吗——?!!”
她猛地加重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砸落!“想娶我妹妹?我莫锦瑟送你两个字——做梦——!!!”
这两字!如同最锋利的绝情剑!带着莫大的力量!悍然斩断!皇甫洵最后一丝尚存的不忍与摇摆!将他心中那点隐晦的企图借助联姻,控制将军府甚至…染指那背后,更强大力量的妄想!彻底碾成齑粉——!!!
“好!好!好!!!!”皇甫洵怒极反笑!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灰白瞬间转为骇人的铁青!眼中最后一点复杂情绪被滔天的怨毒与冰冷所取代!那紧握在掌心的朱雀血髓玉瓶几乎被他捏出裂痕!“莫锦瑟!你自己选的路,那就在这刑部大牢烂透了吧——!!!”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刀子!被他从齿缝间!狠狠掷出!话落!他再也不看床榻上那残破却依旧傲然挺直的身影!猛地转身!袍袖带起一阵裹挟着阴狠劲风!撞开那扇半掩的木门!墨蓝色的身影!裹挟着焚烧一切的恨意!决绝地没入廊道尽头深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