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阁内烛火通明。莫锦瑟的意识沉浮在粘稠的黑暗里,耳边细碎的话语如同潮汐般涌进又退去,拉扯着她向深渊沉坠。
“小五,乖……爹上药了……忍一忍就好……”是父亲莫名厚重如山又小心翼翼的低语。“等你睁开眼……爹给你买……最红最脆亮的……糖葫芦……”笨拙的许诺混在浓重药味里,却带着奇异的抚慰力量。“小五……快醒来吧……再不醒……咱爹真要把天捅个窟窿了……”二哥莫瑾瑜的声音疲惫而焦灼。最深最痛处,一道几乎撕裂心魄的哽咽在她迷蒙的意识深渊中反复撞击:“锦瑟……是我不好……看着那板子落在你身上……我心都碎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今日跪在莫家地……不是世子……不是宋麟……只是我自己……求你……活!”
宋麟!
这个名字像一根锋利的银针,猛地刺穿了混沌的黑暗!不是你的错!她在心底嘶喊!我已经用这身血肉换来了生机!将军府门楣犹在!可那沉重的疲惫感如泰山压顶……爹的担忧,哥哥们的焦灼,母亲的泪眼,时雨的自责……还有那个跪在地上泣血呼唤的男人,不能睡!绝不能就此沉没!
她用尽残存气力挣扎!紧闭的眼皮如压千钧!浓密的长睫如同困在蛛网的蝶翅,疯狂颤抖!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剧烈滚动,试图顶开那厚重的帷幕!指尖未伤的小指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宋……”一丝微弱如游丝的气音,艰难地挤出干裂的唇瓣。
“锦瑟——?!”那一直跪伏在床尾三步外、将头颅深埋臂弯的深青身影猛地抬头!泪痕交织的脸颊在跳动的烛火下一片狼藉!那双被绝望与期盼反复碾磨的桃花眼中骤然爆开撕裂阴霾的狂喜!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爬到床边!冰凉的额头猛地抵上她汗湿的手背!温热的泪水疯狂砸落!“醒了……醒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喘息,“锦瑟……你看看我……看看我……”
门扉轰然洞开!如风卷过!莫家众人如同惊起的群鸟,瞬间涌入将小小的拔步床榻围得水泄不通!莫名身影快如迅雷!一步已掠至床边!一只带着厚重茧皮、浸透战场硝烟与此刻无尽担忧的大手,几乎带着风雷之势,却最终轻柔如羽,稳稳覆上莫锦瑟的额头!温热干燥的触感传来。“不烫了……”沉重的巨石轰然落地,莫名喉头滚动,长长吐出的浊气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万幸!”虽面色依旧灰败如霜后的残莲,但那微启的眼缝里透出的清透神志,已足以让所有悬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些许实处!
“爹……”莫锦瑟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望向床边那张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脸。眉骨高耸如刀劈斧凿,虬髯如戟,虎目赤红遍布蛛网血丝……眼下的乌青更是深重得像两个晕开的墨团……她从未“看”得如此清晰!心头一酸,伸出那只裹缠细布尚算完好的右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片青黑印记。“爹……让您担心了……您……都有黑眼圈了……”声音嘶哑轻柔,却如同惊雷炸响!
轰!整个疏影阁瞬间死寂!所有纷乱关切的目光凝固!连莫锦瑟倚靠着的宋麟,环在她肩头的手臂都骤然一僵!震惊地低头看向她!
莫名那只覆在她额头上的巨掌猛地一顿!“小五?”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敢置信的巨大震颤!“你说什么?!你看见……爹的黑眼圈?!”虎目中翻涌起惊涛骇浪!不可能!她不是……
莫锦瑟也怔住了。烛火摇曳跳跃,二哥手中提着的铜壶壶嘴,一缕细如青烟的热汽袅袅升腾!
大哥莫元昭,端立如松,身上紫袍纹,鹭鸶展翅欲飞的精致银线。
三哥莫云从,身形清癯,眉目清冷,指间无意识捻动着一枚莹润温凉的白玉玦。
四哥莫叔白,魁梧如铁塔,脖颈间一道陈年细长的刀疤蜿蜒至耳后,此刻因惊讶而微微狰狞!
母亲窦令仪,眼中含泪,抬手捂唇,腕上那支碧玉镂空雕凤凰展翅的镯子,在烛下流光暗转。
时雨,哭红的眼睛如同受惊小兔,束腰的鹅黄丝带被泪水打湿一小片深色水痕。
小弟莫北辰,尚显稚气的脸上,满是紧张与崇拜地望向自己,腰间悬挂的那柄尚未开刃的小巧乌金短匕!
最后,她缓缓侧,目光沿着紧紧环在自己肩,那宽厚有力的臂膀,向上移动,越过墨蓝锦缎衣袍领口的繁复流云暗纹,定格在一张英挺却布满风霜,与此刻剧烈情潮翻涌的青年面容上,那双桃花眼底残存着泪迹,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深如海渊的柔情!
房梁垂落的茜!纱幔帐,那精细绣着折枝梅的纹样,花蕊的嫩黄丝线都纤毫毕现!
看到了!她全都清楚地看见了!
“……我……”莫锦瑟喉咙哽咽,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如同岩浆在她胸膛奔涌!“我看见……”泪水瞬间冲垮最后的堤坝,汹涌而出,滑落苍白的面颊!“我真的……能看见了……爹……”目光扫过房间,落在每一位亲人脸上,声音激动地颤抖!“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娘亲…时雨…北辰……”最后她深深看向抱着她的宋麟,那双倒映着烛火和自己泪光的明亮眼眸!“你……宋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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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需再多言语!那份穿透黑暗后的清晰视线里饱含的惊喜与生命力,已然宣告那场血雨腥风的地狱煎熬,那十日蚀骨焚心的烛九阴霸道药力,竟如同一场剥皮刮骨,脱胎换骨的涅盘,冲开了禁锢她十八载的暗狱——!!!
“小五的眼睛……”莫元昭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巨大的狂喜与不可置信!“亮了!!!”莫叔白激动得一拳砸在床柱上!紫檀木出沉闷的呻吟!“苍天有眼!”莫云从紧握玉玦,一向清冷的眼底也泛起微红。莫时雨扑到床边,泪水再次决堤:“大姐!你看得见我了?真的看得见我了?!”莫北辰更是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因祸得福……真是因祸得福啊!”莫名眼眶赤红,虎目中泪光闪动!他那被铁血浸透、被征尘覆盖的心口,仿佛被注入一道滚烫的暖流!双手颤抖着捧起女儿的脸颊,笨拙地用粗糙的指腹擦去她的泪水,“……小五……小五……爹的宝贝……看见了就好……看见就好!”
窦令仪更是悲喜交集,再也无法按捺!她猛地扑上前!将女儿冰冷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那怀抱柔软却带着惊人的力量!“我的儿啊——”哭声撕裂了喜意弥漫的空气!“是娘没用,是娘一点都护不住你,让你受这滔天的罪——!!!”她手指颤抖地拂过莫锦瑟散乱鬓,指尖冰凉的镯子贴在女儿苍白的颊边。“娘恨自己,恨到死也难安啊——!!!!”
“你说这些做什么!”莫名下意识打断她!眉头习惯性拧起!声音带着战场上呵斥部将的粗粝余音,“谁怪你了!”
窦令仪浑身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那被紧紧拥抱的身体倏然僵硬!巨大的委屈与难堪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灭顶!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猛地抬头看向莫名,那双素来温婉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清晰的震惊、受伤以及被当众撕扯颜面的羞愤!——!!!
她缓缓松开怀抱!指尖用力蜷缩!死死攥住掌心!那尊贵精致的脸庞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好……好……没人怪我……”她低低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又像是自嘲的哀鸣。她甚至不敢再看女儿一眼,猛地从床边站起身!踉跄着向外后退几步!
“娘……”莫锦瑟嘶哑开口,想要挽留。
窦令仪却像是被针刺到!脚步更快!目光在床边逡巡!一眼看见莫瑾瑜手中那熬得微沸的药罐——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药……”她声音带着最后的急促与破碎!“我去看看锦瑟的药……熬好了没有……”话音未落!人已仓惶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朝着门口疾步而去!脚步踉跄!身影单薄如同秋风里一片挣扎的落叶!
“哎!娘!药……”莫叔白一个箭步想上前阻拦,却被莫元昭一把按住臂膀!莫叔白急道:“大哥!药就在二哥手里!娘她……”
莫元昭眼神复杂,看着母亲消失在门后那萧索的背影,转向父亲莫名,眼中带着罕有的责备与无奈。“爹……”声音低沉。“您看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娘她这些年对锦瑟,对家中哪个不是掏心窝子地好!您何苦在她伤心自责时,用这般口气伤她的心?!”
“我?!”莫名愕然!铜铃般的虎目圆睁!满是不解与冤枉,“我……我这不是安慰她吗?!我说没人怪她!有错吗?!”
“爹!您……”莫锦瑟依在宋麟怀中,虽气息尚弱,却清晰开口,目光直直望向父亲迷茫的脸,“在女儿听来,您方才那语气,哪里是安慰,分明是在……”她顿了顿,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责怪娘没照顾好我们……”众人都屏息凝神!纷纷点头!目光全都聚焦在莫名身上!带着无声却沉重的压力!
“什么?!!!!”莫名如遭雷击!粗犷的脸上第一次!真正露出了错愕!震惊!手足无措的神情!那感觉甚至比面对突厥数万铁骑压境!还要让他慌乱无措!!!“她……她是……这么想的?!!”他看着儿子们一个个点头默认!看着女儿眼中那清晰的不赞同!再看看门口早已消失不见的那个纤细仓皇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浓重的懊悔与惶然,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那颗惯于征伐血与火中,都稳如泰山的心脏!
这位跺跺脚就能让长安城地动山摇的镇国大将军!这位尸山血海里踏出赫赫凶名的活阎王!此刻,像一头做错了惊天大事,面对一群审判幼崽,却笨拙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老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