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菀的心意爷,这可是独一份儿…………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光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在一种焦灼而又不得不沉静的氛围中倏忽而过。
徐菀音竟再也没能见到宁王一面。
变故接踵而至。
先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携着凛冽的寒风闯入大营,带来先皇李卓驾崩的消息。如同在肃穆的征北大军中投下一块巨石。
然而,一个近乎神异的论调开始在军中悄然流传,据说那论调乃是源自京中朝野。
京师上下皆在盛传,先皇李卓在他最後几个月的一系列举措——先是认回文武兼备的大皇子李贽,命其执掌重兵,挥师北定;又是顺应天意,传位于仁厚的太子李琼俊——这一连串的安排,环环相扣,精准无比,实非人力所能及,定然是得了上天神助。
朝野间因而传言凿凿,皆认为新皇李琼俊之仁德于宁王李贽之武略,一守一攻丶一内一外,恰如阴阳相济,实是天选之配搭。这无疑是上天昭示,即将开啓的元熙朝,必将承继昭明之治的馀绪,踏入一个前所未有之盛世。
这传言,竟为征北大军平添了几分宿命的色彩与沉重的期许。
而宁王之声名,也因此变得愈发煊赫,甚而覆上了一层天命所归的神秘气息。
在军中,士卒们望向那面降至半空的“李”字王旗时,眼神中除了往日的敬畏,更添了几分近乎虔诚的信仰。他们私下议论,若非身负天命,王爷如何能从一介新列玉牒的皇子,迅速跃升为执掌千军万马的征北大元帅?先帝在生命最後的时刻,独独为他铺平道路,这岂是常人可得的际遇?
“天璜贵胄,终归是龙种凤雏,”一些老兵在篝火旁低语,“陛下坐镇中枢,仁德布于四方;王爷征伐于外,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这分明是上苍佑我元熙,赐下这对麒麟兄弟,共开盛世啊!”
这股无形的信念,极大地凝聚了军心,也让宁王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不再仅仅是一位威严的主帅,更成了“天意”在军中的化身,是元熙朝武运之象征。
国丧二十七日,全军缟素。
宁王的中军大帐前设下了灵位,全军上下,自宁王以降,皆需素食素服,遥祭先帝。
大军依旧向北推进。也就是在这期间,征北军先锋,终于进入了突厥汗阿史那·阔百所宣称的势力范围。
这一日,军医令汪大人与玄衣卫刘将军,一同来到徐菀音的马车前。
汪大人依旧是那副温和又有些迂腐的模样,他捋着胡须,忧心忡忡地说道:
“徐典记,前方军情已紧,不日或将接战。医营虽在後军,然刀箭无眼,流矢纷飞,实为险地。老夫与刘将军商议,欲在後方寻一稳妥之处,设立一处前伸医备所,一来可储备药材,二来可接应丶中转前方送下的重伤员,进行初步救治後再视情况後送。此事关乎伤员性命,非心细如发丶通晓医理且绝对可靠之人不能胜任。老夫思来想去,唯有徐典记你,最为合适。”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将“保护”包装成了“重用”。
一旁的刘将军则更为直接,他抱拳一礼,玄甲发出冷硬的摩擦声,声音刻板而不容置疑:
“徐典记,王爷有令,前方战事凶险,您的安危关乎军心稳定。‘望北镇’地处要冲,距预计战场约两日路程,相对安全,且是往来辎重必经之地。已选定该处作为医备所之址,请徐典记即刻随末将麾下一队卫士移驻该镇,统筹筹备事宜。此为军令。”
“军令”二字,堵回了徐菀音所有想反驳或请求随军前行的话。她随征北军行军已堪有一月,间中也经历了小规模的伏击扰袭之战,她深知自己身体的敏捷程度和体力,俱是远远不及一名最为普通的医兵,便连须发已白的汪大人,在紧急转运伤员时,步履也远比她更稳更快。她亲眼见过箭矢如何瞬息即至,听过刀锋劈开皮甲的刺耳声响,更闻过那铁锈与污浊混杂的死亡气息。她清楚地知道,在那真正的修罗场上,她这双手,或能勉强处理伤口,但这副身躯,注定会成为他人的拖累。宁王此举,汪大人与刘将军的这番“安排”,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基于残酷现实下,最理智丶也最无奈的选择。
她沉默了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却没忘记将皮老九依她想法制成的三层复合软甲,托刘将军带与宁王。
那皮老九实在神乎其技,他将外层百炼寒丝的经纬交织处,掺入了一批以“冷锻法”反复捶打而成的极细乌金丝,丝线细若牛毛,却韧如龙筋,寻常刀剑难断,更能有效滑开箭镞冲击,使其不易穿透;
最为关键的中层,乃是按徐菀音直接给出的方子,由皮老九多次试验,终于选用楮树皮纸丶桑皮纸混合某种韧性极强的藤浆,叠压百层,再以特制鱼胶反复浸透丶阴干丶捶打而成。薄如三四页纸,却坚韧异常。利刃难透,重箭射入,箭头必被其紧紧咬住,动能大减;
最里一层内衬,则是采用能有效缠绕箭镞,阻其深入,并防止箭毒直侵血脉的素软缎制成。
那皮老九甚至请来军中箭手,当了徐菀音的面,用缴获的突厥“狼舌破甲箭”于二十步外试射。只听“夺”的一声闷响,箭镞虽穿透了外层寒丝与乌金丝的网格,却被中层的特制纸甲死死卡住,仅仅入内半指深,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贯穿伤。其防护能力,远超旧甲。
徐菀音看着汪大人与刘将军细细看那软甲的模样,满面惊喜丶如获至宝,心中想着那人或许也会这般反应,自也是欢喜。
当下徐菀音便带着她那一小箱医书丶医囊与画具丶衣包,在一队精锐玄衣卫的护送下,脱离了主力大军,抵达了这座名为“望北”的边境小镇。
望北镇名副其实。站在镇中唯一像样的土街之上,向北眺望,便能望见天际那连绵起伏的山影,那里,便是突厥腹地。据前军斥候所探,不仅阔百汗在那处守候天军,最大的叛军部落乌洛兰部,恐已分散潜伏于阔百部之前,等待与其它几部集结,截击天军。
镇子很小,土坯房低矮而破败,居民大多已在大军到来前南逃,只剩下一些故土难离的老人和贫苦人家,使得小镇更显空旷寂寥。
医备所设在了镇上原本唯一的一家车马行大院里,院子宽敞,足以停放车辆丶堆放物资和安置伤员。
最初的两日,徐菀音止不住的焦灼,同时深感无力。或是错觉丶又或是真实,她每日好似都能听到从北方传来隐约如闷雷般的战鼓与号角之声,这声音折磨着她的神经,令她无法平静。
幸而医备所的工作迅速开展了起来。
一个医兵队伍和一个辅兵队伍陆续抵达望北镇。大量药材也不断运抵,分门别类丶登记造册的工作,徐菀音当初在右卫官廨就曾做过不少,此刻更是不在话下。止血急需的金疮药丶三七粉,清热解毒的黄连丶黄芩,用于正骨的夹板丶绷带……她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确保一旦伤员到来,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所需药品。
她又带领衆人将大院划分为几个区域:重伤区丶轻伤区丶煎药区丶物资堆放区。她甚至考虑到北地风沙寒冷,要求尽可能多地搜集柴火与保暖的毡毯,并检查门窗,用厚纸糊严缝隙。
一日,徐菀音见往来辎重队里一名辅兵将一幅破损严重的行军地图摊在地上细细辨认。上前一问得知,大军行进,地图耗损极快,且许多地域标注模糊,像辎重营这样日日来回奔跑运送物资的,尤其需要有清晰无误的地图。
于是徐菀音又开始了绘制丶修补行军地图的工作。她从老文书官那里借来尚能看清的地图,在新的牛皮纸上手绘出一幅幅新的行军地图,更是在地图一角绘上茱萸丶艾草或北斗星图案,因她久与兵士们一处,早已知道,军中普通士兵视茱萸丶艾草及北斗星等物,为驱邪避恶丶祈盼平安丶求得庇佑的幸运之物。
不多久,一张张带有幸运图案的行军地图便慢慢传至全军。徐菀音也从来往的兵士口中得知,许多展开地图查看之人,第一眼便要去找角上绘图。有人感慨,若能得这样一幅幸运小图放在自己随身衣囊中,必能多一分平安福气。
徐菀音听闻此言,心中触动。自己身处这茫茫军旅,深知人在其中的无力与祈盼,普通士卒必定人人渴求平安福运。于是她特意绘出许多仅有巴掌大小丶更为精致的“幸运小图”。
她画得极其用心,茱萸果实饱满,艾草叶片舒展,北斗七星方位精准丶星子明亮。这些幸运小图迅速在征北军中悄然散播开来。得到它们的兵士,无不视若珍宝,小心地贴身收藏,或塞入甲胄内衬,或放入随身的干粮袋中。
一种好奇与猜测自然也很快在军中漫延开来:这些自带温度丶让人一看就心生平安喜乐的幸运小图,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流传最广丶最被默认的说法是,营中有贵人!
有些更感性的年轻士卒会猜测:这定是王爷心尖上的那一位——关于王爷心尖上那人或在军中之事,虽无人敢传,却毕竟是个能让人对那凌厉主帅觉出些柔软的信息,底层士兵无一不愿将带了层暖色滤镜的眼光来看自己的主帅,如今得了这祈福的精美小画儿,又能与高高在上的主帅王爷挂上些勾,更得心安。
一段时间後,全军上下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人人皆感念感恩,人人皆守口如瓶。
徐菀音亲绘的地图与幸运小图,宁王自然也都得了一份。他心中自是欢喜想念,同时苦笑,自己竟需从手下万千士兵那里撬下一份来自菀菀的心意。
友铭却是乖巧,见主子爷眼瞅着那画儿苦笑,忙取过那崭新的特制甲胄放他眼前,“爷,这可是独一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