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诡谲(上)
明珠垂泪,听来颇有几分诗意,却是一种阴损至极的毒药。
温厌春自小流离,後来成了左道中人,见过的牛鬼蛇神不知凡几,任你何等恐怖,八成吓不着她,但有一具古怪的死尸,本为偶然所见,却教人惊骇莫名。
彼时她将满十二岁,还没落入那飞轩之手,承蒙一位避世而居的夫人收留,帮着料理洞府,也负责外出采买。山下是县城,原本富庶安宁,後来让瀚漠蛮军占了去,横征暴敛,剥削脂膏,老百姓苦不堪言,却无力反抗,只能求天告地。
也不知冥冥之中是否真有阴司地狱报应,那守城的总兵官得了怪病,一倒不起,药石罔效,没俩月便身亡。瀚漠人信惑神佛,见领头的暴死,请来巫师跳大神,还要童男童女为其守灵,温厌春走背时,赶上贼兵满城抓人,也被带了去。
道场里哭声不断,她有些功夫在身,想着如何逃走,听得几个仆人窃窃私语,说是总兵官被神选召,脱壳升天,这些孩儿有福气,待法事完毕,也要跟去云云……他们讲的含糊,温厌春只觉莫名其妙,警惕之馀,陡生好奇。
到了後半夜,灯火幽暗,巫师和看守自去歇息,将抓来的孩子跟尸体一并锁在灵堂里,温厌春见他们哭得精疲力竭,陆续睡去,便来到停灵榻前,揭开盖尸布,骇然发现那死去几日的人竟未腐坏,眼角下兀自挂着干涸的污血,筋肉枯萎,皮包着骨,胸腹向内凹陷,几可看见脏腑的轮廓,整条尸如一枚风干蝉蜕。
她一惊,忙捂住嘴,却打翻了油灯,眼看那东西要砸落在地,打横里伸出一只手,稳稳接住油灯,便即回头,竟是夫人找了来,定定地看向这边。
“明珠垂泪……是龙神帮的人出手了。”昏暗灯火下,夫人的大半个身子都融进了阴影里,她嗤笑一声,“升天?这帮蛮贼,死到临头不自知。”
当天晚上,灵堂起了大火,总兵府乱成一片,被抓去的孩子俱无踪影,直到数日之後,有大队兵马破开城门,没了主将的瀚漠人丢盔弃甲,此地重归大雍,那些童男童女才回到家里,问他们去了何处,只说在山里,旁的皆迷茫无应。
温厌春那时尚不知天高地厚,却为此做过几宿噩梦,从而牢牢记下“明珠垂泪”四字,後来跟了那飞轩,渐悉江湖事,方才晓得龙神帮是六大派之一,明珠垂泪则为其独门秘药,据闻出自前燕宫闱,无色无味,奇离古怪,只消沾上一点,不出半炷香,武功再高的也成了活死人,四十九天内没得解药,体内渐化脓血。
龙神帮以明珠垂泪震慑黑白两道,设伏刺杀,敲诈勒索,善举恶行都干过,怎知有朝一日,这药竟用在了他们自己人的身上呢?
“……阿姐,你……阿姐?”温厌春兀自出神,手臂忽被人拉住,蓦地惊醒,只见自己还在遥岑馆内,师无恙侧坐榻边,囚牛正皱眉看她,面有不虞。
她自知不好,当下急中生智,运起内劲暗冲神封xue,逼出一脸潮红,旋即又失血色,咳嗽两声才道:“内腑作痛,行气有阻,一时滞住了。”
囚牛那一拳使了七分力,纵没打在人身上,刚劲透体而入,也可震伤一般高手的内腑,听了这话,面色稍霁,便道:“既如此,温姑娘先去歇着吧。”
温厌春正要回话,却听师无恙道:“阿姐,你且去,此处有我。”
闻言,她心里打了个突,若非对其为人有所了解,还当这是过河拆桥,见囚牛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旁,不便将话挑明,只得道:“你一个人能成?”
师无恙擡手一摸眼上黑纱,笑道:“大帮主还在这里,不差人使唤,何况我今後在此讨生活,还得多多仰仗龙神帮,岂敢不尽心?”
囚牛顿时大笑,唤了婢女进门,吩咐道:“带温姑娘去客院,好生伺候着!”
言至于此,温厌春纵有几分不愿,也只好起身,馀光瞥见师无恙打开药箱,先时钻进里面的小青却不知去向,暗自生了猜想,不复多言,随那婢女退去。
门一关,囚牛把玩着浓绿的翠玉扳指,嗤道:“你这般顾着她,也算有心了。”
龙神帮的三帮主在总舵地界上着了道,凶手隐遁无踪,此事不仅骇人听闻,还使得帮派威望大损,囚牛既为大帮主,又是大哥,无怪乎进退两难,而明珠垂泪本是不传之秘,若让人知道嘲风身中此毒,重口纷纭,难免疑忌。
思及此,囚牛冷眼打量师无恙,可惜黑纱遮挡面目,教他看不真切,忽而道:“本座看你是个乖觉的,这一脚蹚进浑水里,可是悔了?”
“悔也迟了,况且治病救人乃医者分内之事,阿姐她率性仗义,当避则避,在下却不敢忘本。”摇了摇头,师无恙话锋一转,“再者,大帮主骁悍雄杰,名动江湖,只手翻覆便可定人生死,故弄玄虚反倒落了下乘,何须如此?”
这话明着说他自己,却又暗指嘲风,倘是囚牛起心谋害,当有使不尽的霹雳手段,不必用上明珠垂泪而徒惹嫌疑,也没得让人活到今天的道理。
奉承恭维之词,囚牛已是听得腻烦,此刻竟通体舒泰,看人更顺眼了些,禁不住朗声大笑,一扫连日积闷,但在几息过後,笑容渐敛,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扼腕道:“可叹本座掌舵半生,这成千上万的帮衆,平日里俯首帖耳,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个自作聪明,竟不如你一个瞎了眼的外人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