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秒,他反应过来,转过脸,长睫在下眼睑投落两片淡灰阴影,也盖住了眼底丝丝缕缕往外飘涌的东西。
没有预兆地,他伸长手臂,腕骨在墙上开关上一按。
孔净猝不及防,“干嘛关灯!我东西还没放……”
“困了。”
乍然从光亮换成黑暗,视觉上会短暂地看不见,而听觉又更灵敏一些。
在此刻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环境里,孔净觉得陈端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哑和沉。
“你洗凉水感冒了?”孔净摸黑把吹风机放到对面的书桌上,然後躺回床板。
“……没。”
“哦。”
孔净擡手挪了挪枕头,换了几个姿势都觉得不舒服。
她坐起来,“你开下灯,我要找个发圈,头发散在脖子上像戴了个围脖,好热啊。”
旁边床板“咯吱”响了一声,但灯没亮。
陈端翻了个身,说:“我这有。”
“什麽?”
“发圈。”
“谁的?”说话间,孔净已经重新躺下了。
右手擡起来,指尖越过作为隔挡的帘子,在黑暗中朝那边伸去。
陈端发出一道气音,很细微,像是被孔净这个问题蠢到。
“还能是谁的。”
孔净笑了下,“不是啊,我是说我的发圈怎麽在你那里。”
“不知道。”陈端这句有些无赖。
孔净手指在半空中游移一圈摸了个空,正想让他快点把东西拿来,食指指腹忽然触到一条温热的凸起。
是陈端左手臂上的伤痕。
这伤痕在白天看是锁链和藤蔓状,黑暗中摸起来更像是蔓延交错的峰脊。
血管在底下跳动,以致于孔净手触过的痕迹也像是活的。
“还痛吗?”孔净指腹在他手臂上缓慢移动,她想到那年的台风天。
过了好几秒,才听见陈端说:“不痛。”
“你那时也是这样说的。无论什麽时候,你都说不痛。”孔净无声笑了下,指尖一下滑到他的腕骨,然後顺着他的手背往下,勾到被他松松套在两根指节上的发圈。
孔净扯了一下,发现陈端并未松开,两根长指勾着发圈另一边,孔净又扯了一下,“给不给?”
孔净的指背不可避免地再一次在黑暗中擦过陈端的,陈端闭着眼睛感觉两根手指像被羽毛撩过,又或许是温柔的火苗,否则那处皮肤怎麽会又痒又烧,深到皮下层和骨头缝里。
在孔净提高音量连名带姓喊他陈端的时候,他才抽出两指。
等这届高考结束,孔净和陈端再回到学校,很快就迎来了学期末。
就像孔净预料的那样,才刚放假没几天,李贤梅看她的眼神就越来越不耐烦。
不是嫌她菜炒咸了,就是说她衣服没洗干净,有时实在找不到由头,就只是皱眉看着她,无声无息地一直看着她。
孔净背对着,不由得连呼吸都放轻了,顿了顿,转头笑问,“妈你要喝水吗?我——”
“你倒的水我敢喝吗?”李贤梅看孔净就像看下不去手的仇人,“其实你不是我生的对不对?你不是我女儿,我也不是你妈。你爸说的没错,你和陈端就是亲姐弟,你们上辈子就认识了,这辈子找机会借不同人的肚子来到这个世界上,费尽心思再组成一家!我对你来说就是个工具,是不是?”
近几年,李贤梅变得越来越偏执,这套言论刚开始只是说说,後来慢慢变得深信不疑,她不听解释,不接受辩白,也不管孔净其实比从前还要乖顺。
只要陈端还在这个家待一天,只要孔净还和陈端走得近,她就顺着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死胡同越走越深。
孔净张了张嘴,什麽话也说不出来,苦涩从胸口一直漫溢到嗓子眼。
她无法向李贤梅表述清楚,就算是一条狗,养了九年也该有感情了,更何况是一个人。
她和陈端一起吃住,一起上学,陪伴彼此长大已经九年。
最开始孔净也是不愿意的,可是孔大勇把陈端带回来,告诉她,这是弟弟。九年过去,感情这东西根本不受人控制,亲情也不需要血缘作为媒介,已经无声无息在她和陈端之间生发。
对孔净来说,陈端和李贤梅丶孔大勇一样,都是她的家人。
没办法,离家教上岗还有几天,孔净在家待不下去,提前给李贤梅和孔大勇做好饭後,顶着夏日艳阳骑车去网吧找陈端。
路上,默默调整情绪,任谁也看不出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