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大勇虽然混,但有时也会充满“情趣”地对李贤梅适当服一下软,比如现在,他扔了烟头就跨上摩托车,油门一轰,“听你妈妈的!走孔净!爸爸带你出去耍!只带你!”
摩托车把孔净带出厂区,在轰隆声中驶上马路,红瓦石厝和绿油农田在两旁匀速倒退,春日的风吹乱她的马尾。
孔净在蜜蜡色的阳光中眯起眼睛,某一瞬间一个猜想没有来由地挤进她的脑海,也许,陈端在这个约定好的早晨突然从家里暂时消失,只是为了创造她第一次和爸爸单独出去过生日的机会……?
孔净在猎猎暖风中抿了下唇,她因为这个猜想感到後悔,後悔刚才没有出去把陈端找回来。
小孩子就是这麽奇怪,陈端被孔大勇突然领回家时,孔净只觉得领地被侵占,极其不情愿有另一个人也来做爸妈的孩子,几年过去,他们不见得已经建立起姐弟情谊,可是在孔净终于有机会和爸爸一起外出时,却産生了因为抛下陈端而不忍的心情。
孔大勇把孔净带到镇上,找到一家蛋糕店让她选中哪个就买哪个。
隔着一层有些泛黄发旧的亚克力隔板,孔净眼睛晶亮一眨不眨地看向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蛋糕模型,最後选了款水果蛋糕。
她小声询问老板蛋糕上面的巧克力球能不能多给,“我们家一共有……四个人。”
“可以。”老板说,“要加钱,一个两块。”
这在孔净看来很贵,可是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向孔大勇多要六块。
孔大勇在蛋糕店外面抽烟,摩托车横斜停放挡了车道,一辆黑色轿车落下车窗,司机听见孔大勇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嫌恶地用闽南语骂了一句脏话。
很难听。
孔大勇扔了烟头几步走过去,一边扶走摩托车一边转头对轿车里颐指气使的司机点头嘿笑。
孔净站在蛋糕店敞开的门前,脑袋空白,无比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
“我爸爸是……老大。”这句话在她脑海里闪现,然後变成虚影闪动,最後“噗”的一声,所有画面变成黑屏。
後来孔大勇又带孔净去菜摊上买了些平时不会买的食材,活虾丶鱿鱼丶牛肉……
孔净应该高兴的,可是她心情沉重,很难受。
摩托车驶回石厝,没想到桂华嬢嬢也在,她看见後车架上用皮绳捆着的东西,“满汉全席索?这麽大阵仗!”
“啥子满汉全席,想吃就吃!”孔大勇很有派头地挥挥手。
桂华嬢嬢有些艳羡,年轻的脸庞上笑得眼尾挑起,她说:“早晓得我就不来喊了,有这些山珍海味,哪个还吃狗肉嘛!”
“狗肉?”孔大勇很有兴趣,“哪里来的?”
“打的嘛!我老公去林子里耍,看见有条大黑狗顺手就抓了。收拾起来快得很!多远都闻得到香气……”
孔净只觉得耳边“轰隆隆”作响,听着桂华嬢嬢的描述,她脑海里无比真实地上演整个过程。
手上拎着的蛋糕盒一下掉在地上,听不见宁桂华的惊呼和孔大勇的责骂,她拼了命一样往森林跑去。
平时只要熟悉的人接近石坑,一条就会在底下欢呼大吠。
今天,无论孔净怎麽喊,始终听不到回应。
阳光铺洒,因为春天的到来,石坑底下盈满绿意开出各种颜色的小花,比任何一部动漫里的场景都要美丽。旁边那棵她和阿禾经常靠着树干逗一条的银杏树,树下有一条尼龙绳,绳子被已经凝固的棕红色血迹粘黏在石板上。
孔净蹲在石板边,把脸埋进臂弯。
不知过了多久,身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孔净回头,脸色惨白地质问:“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一条被抓走了!一条被他们……吃了……”
陈端跑得满头大汗,柔顺的额发被风刮得向後撩起,他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帆布袋,听见孔净的话,袋子提手被他攥得像是要断掉。
“对不起。”
孔净和陈端在石坑边坐了很久,直到听见李贤梅和厂里工人们在喊他们的名字,孔净才木木然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转身离开。
宁桂华首先看到她,气喘吁吁地跑来,“去哪儿了哦?大家到处找你们!陈端呢?”
没听见孔净回答,她还要再开口,却被孔净忽然投来的冰冷视线惊到。
“……眼睛这麽红,哪个欺负你了?”
孔净绕过她,一声不吭地回到石厝。
气急败坏的李贤梅随後赶回来,看见孔净主动站在竈台前收拾从镇上买回来的食材,问了句怎麽了,孔净没答,厂里还有事,她就又着急忙慌地走了。
陈端直到晚饭前才回来。
除了在石坑边上的那句“对不起”,他没再和孔净说话。
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蛋糕也塌了,但是因为没脏,所以捡起来插上蜡烛照样端上桌。
长这麽大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过生日,孔净泪流满面地许愿。
那天陈端手里提着的帆布袋不知道什麽时候被他放在了铁架床下铺的枕头下,里面是一张色彩瑰丽的手绘画作,用木质画框精心做裱,画面里晚霞绚烂,毛色锃亮的大黑狗撒欢跑过绿丛,一只漂亮的花蝴蝶停在它额间那条标志性的白色竖纹上。
孔净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然後沉默地重新把它装回帆布袋,放在床底下那个她放东西的专属铁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