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她又拿起听筒,像过去锐气十足的时候那样对电话里冷冷啐道:“你太不了解你儿子了,我劝你还是少强迫他,不然他就不是怨你的问题了。”
说完,就真的撂了电话,独坐在沙发上,不由自主陷入回忆。
彷州经济持续飞速发展的同时,交通也犯了大城市的普遍毛病,夜里十点钟了,城区大马路上还能堵车,和春在车里放着一个风格妖娆的国内摇滚乐团的歌,主唱且唱且说地表达一些听不太明白的心情或是思想,还伴着吵吵嚷嚷的音效,有金属乐器声,有唱戏般的唱腔片段,非常热闹……可纵使如此,和春还是哈欠连连。
曲景明给他递上一张餐巾纸。
和春低眉看了一眼,接过去抹了一把眼泪,含含糊糊地说:“我可能有一个礼拜没睡超过五个小时了,平时也不这样,今天可能喝了点酒…。。。对了,今天阿杠结婚,你还记得这人吗?”
他好像是终于找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显得有点兴致勃勃,没等曲景明接话,就一茬接一茬讲起了婚礼上的事情,滔滔不绝地把婚礼做了一次口头重播,中间穿插一些两人这些年共同打拼事业丶同甘共苦的经历,言辞间大有今天他嫁了女儿一般的感慨,末了,像所有人一样叹一句:“这傻小子怎麽就结婚了呢?”
曲景明听他说话的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这时才转过头,看着他,片刻,说:“你呢?”
和春没反应过来:“什麽?”
曲景明微微歪下脑袋,靠在椅背上,视线投向後视镜,轻易抓到了和春偷偷摸摸瞟自己的目光。猝不及防被抓包,和春有点不自在,悻悻收回目光,握方向盘的手下意识随着妖娆的音乐打拍子,可音乐已经到尾声,车里短暂地陷入安静。
曲景明说:“你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打算结婚?”
和春“哦”一声,清了清嗓子,回答:“没那个时间。”
曲景明笑笑:“那打算呢?”
“打算……”和春拖了一点尾音,然後长叹一口气,听起来充满人生行到半路的慨叹,音乐又要响起了,他却伸手直接关掉,使车里完全陷入安静,随意指了指前面的车屁股,“我现在的生活就像此时此刻的堵车,悬在半空,前面还有很多事情等我做,我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生活什麽时候会趋于规律和稳定……和一个人结婚过日子,规律和稳定总得有一样,不是吗?我都没有,根本没法儿打算。”
曲景明说:“哦。”冲他刚才指过的车屁股努努下巴,“喏,这车动了,我们也可以走了。”
和春是司机,当然时刻注意着路况,当即做好冲出这一段路的准备。可是……他又从後视镜偷瞄一眼曲景明,发现他挑起这麽个看似意有所指的话题,话才讲到一般,竟然就安然闭目养神了。
就这样?就这样?!
和春好恼。
车在曲景明的指引下,开过半座城,停在一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区里,那是个开发很早的住宅小区了,从外观看,墙皮都已经哗哗剥落,墙根长青苔,青草低低成丛,目测能养青蛙,比当年根竹园68号还破。
和春忍不住开口:“哎,你是暂住,还是以後都住这里了?”
曲景明:“先暂住吧,之後看看情况。这里离医院近,就这麽住着也行,反正……”
“多久?”和春问。
曲景明听懂了,和春是在问这次交流多久。
事实上,他上午去秦山庄园找前辈,偶遇和春的时候,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晚上来拜访和容,也是提前为之。诚然,他在看到项目交流单位是彷州一医院时,几乎不顾一切拿下了交流机会,为的是回来见一见这些人,尤其是这个人,但他丝毫也估不出结果。
一个人生活的这些年里,他只晓得了一件事,那就是世事都不是数学,无法依靠逻辑推倒清楚,也不能依靠公式去进行。因此他只能秉持顺其自然的态度,希望至少求得一个答案。
“半年。”他轻声回答。
和春点点头:“那半年过了你就回美国了?”
曲景明:“按医院计划是这样。”
和春:“挺好。下车吧,明天我来医院接你去姐姐家吃饭,几点好?”
曲景明:“还不清楚,我自己过去就行,有需要的话联系你。”
和春“嗯”一声,看着曲景明下了车,互相挥挥手,没有过多停留,便开车走了。开出一段路,他按下半扇车窗,夜风立刻汹涌地灌进车里,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往事,有些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的画面,猝不及防钻出来,它们闪现,然後模糊,说是重的,可带不起心头一点涟漪,说是轻的,又让他喉咙发哽;他试图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颗跳动的玩意儿,问问它现在有什麽感觉,可是风把他刮了个顶清醒,他也拎不出一点能形容丶能定义的心情。
他活了快三十年,今晚最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