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住,哈,打住。”和春举起酒杯,对他虚空敬了敬,“我就是随便聊个天,没想听故事,来来来,赶紧趁热吃,一会儿送你回家。”
曲景明被打断的话卡在喉咙里,也确实没法儿再说再去。他半张脸都在昏暗中,表情有点晦暗不明的意味。和春那边说完这话,就低下头吃东西了,两人有一阵子没再交流。
周围闹哄哄的,他们这点沉默掩在其中,毫无存在感,因此尴尬的气氛似乎也格外容易打破。和春喝了两灌啤酒後,又开始说起话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这些年家里的事情,说到和容有了孩子以後怎麽怎麽变了,说到陈老太大病小病时常惊险吓人又平安渡过,说到他的工作和盛丰集团,乱七八糟地东扯一点,西扯一点,组合起来,倒也是差不多完整的十二年。
到後来,他借着微微的酒劲儿拍了拍桌,说:“过了三十岁我就搞独立,再造一个盛丰!你看,我厉害吧?”
曲景明静静看着他,与他带了几分醉意的眼睛相对,忽而笑了笑:“和春,这些年,你想过我吗?”
这个问题,和春问过他,他回答了;现在轮到他问回去,和春侃侃而谈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片刻,微垂眼帘,视线落在桌上,吸了两口夜里的空气,也笑了,擡头来对视:“不一样了,我不能骗你,景明,十二年了,不一样了。我说过,我现在的生活,没有想过要和一个人谈感情,也负担不起……”
“你想要的,也不是现在的我了。”
他的嘴角紧抿了一下,上提,勾成一个有点锋利的角:“至于小时候的事情,不用太固执,你这个人吧……有时候看着挺薄凉的,有时候又太把事儿当事儿,可能觉得自己一声不吭走了,有点对不起我,没有的,你没有欠我什麽,我也没有在等你。”
曲景明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闭上双唇时,倒是不由衷地压出一声“嗯”。
两人彻底沉默下去,一直到吃完这顿饭。
和春微醺中的感受都像是隔了一层蒙上水雾的玻璃,即便浓重,也模模糊糊,他暗自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话虽然不好听,但也不至于过分,用药应该不算过猛,刚刚好……刚刚好够彼此呆在安全距离。这样就好。
今时与往日,确实相去甚远了。不仅是当年的风花雪月已经消散了个精光,就是他如今面对感情的态度,都淡漠得让自己摸不着北。这麽些年,忙碌是一回事,一直没有找人,主要还是因为这淡漠的感情需求。
他不需要爱情,也没有任何和某人建立一对一感情关系的欲望,如今这样就挺好,一动,就是房子里动梁揭瓦,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还不一定能让房子保持稳固。
就这样吧,不过就是半年,半年後,大家仍然是远隔重洋的亲人。
他这麽打着□□的算盘,曲景明却并不太配合。自此以後,曲景明几乎每天傍晚出现在顾家,到位时间基本和顾尚源小朋友放学回家的时间差不多,两人进门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被做饭的阿姨呵斥着去洗手,准备吃饭……俨然是孩子下班了回家吃饭的节奏。
他们俩成了家里的大小孩子,每天齐聚饭桌前,不仅彼此很快像模像样进入了兄弟角色,和容看着也很欣慰。然而,另一方面,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以往,和容不觉得和春回家的次数少有什麽问题,现在看到曲景明雷打不动来抱到,和春那种作为就一天比一天让人看不惯了。
于是,顾剑锋多了个每天下班後把小舅子薅回家的任务。
盛丰的员工常常看见,临近下班的点儿,他们不常露面的董事长顾剑锋就朝旅游部总经理办公室走去了,六点钟一到,准时拎着个和春出来,塞进电梯。
顾家的饭桌因此格外齐整。
只是,饭後和春总要准备三个以上的理由试图早早滚蛋。起初,他还比较在意曲景明的态度,後来他找理由说服和容不成,曲景明反而出口帮了他之後,他也就慢慢厚着脸皮丶违昧良心起来了,一吃完饭就走人,理由都丢给曲景明。
和容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曲景明,欲言又止。
曲景明先递上一个笑:“别怪他,他还不习惯。”
和容擡手按了按眉心:“你呢?”说着,目光望向楼上,“老太太还是不理你?”
现在,全家只有和容知道他的心思丶并且没有表现出反对,面对她,曲景明就像面对唯一的出口,坦诚地点点头:“有时候她是清醒的,但从来不和我交谈,不过也没赶我走,我就厚脸皮留着了。”
和容轻轻“嗯”了一声,换了个话题:“你爸联系过你吗,有没有给你压力?”
曲景明:“联系过,我没有接过电话,压力到不了我头上,除非他跑过来。但这对他来说,应该是没什麽必要,我已经完成了他的要求,没给曲家丢人,以後他没有资格管我。”
这话,别人也许听不懂,和容听得懂。曲洋那个人极其好面子,粉饰是他最拿手的事情,想必面对自己这个令自己不太满意的儿子,一定也是严格要求着把面子工程做好的,至少,也得打造出一块值得拿出去炫耀的招牌。
曲景明大概是用这样一块招牌,换取了自由。
但是,曲景明本该有更宽松的自由。而这份“本该”,是她当年没有提紧自己的责任,凭着曲洋用陈老太的心意和身体状况对她花言巧语,草草把曲景明“交给了他的亲生父亲”,而完全被葬送的——这点,是和容多年以来对曲景明的愧疚,却是不足与道了。
她几不可闻地叹一声,和颜道:“慢慢来,老太太倔不了太久,她能想得通。”
曲景明未置可否。陈老太想不想得通,都不会对他的心意有太大影响,他心里揣着的,是和春的态度。他能对和容安慰一句“他还不习惯”,却不能对自己这样说。因为,和春岂止是不习惯他的存在呢,他是根本不希望他存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