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钰林向来温和的嗓音蓦得高了几分,以一种近乎严苛的态度,掷地有声地审判道:“也是为了你这道貌岸然的天下大义吗!”
“许钰林!”裴宁辞冷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看在手足之情的面上,不计较你对当朝祭司直呼其名。但这是你与兄长说话的姿态吗?”
“兄长?”许钰林闻言却笑,笑得极为讽刺。
他凝着裴宁辞,目光里有说不尽的痛惜。
骨子里残存着的,对兄长的敬重丶依恋丶温软,在这一刻的微风里缓慢地消散着。
是裴宁辞亲自教会了他,要如何强硬地保护亲人,待人不能太过心软。
可也是裴宁辞,逼他将这利器对准自己的兄长,迫得他将骨髓里残存的亲情剔除得干干净净。
许钰林微擡下颌逼回眸中泪意,尾音带着丝微不可查的颤:“裴宁辞,我宁愿自己从不曾是你的弟弟。”
他的每个字都咬得很轻,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却一字不落地飘到了裴宁辞耳畔。
在被裴宁辞的光芒尽数掩盖之时,许钰林有过不甘丶有过委屈,但心底深处却隐含一种骄傲。
毕竟这位受天下人敬仰的人,是他的兄长啊。
若说起这天下最盼着裴宁辞好的人,那除去他们的爹娘,便是许钰林了。
许钰林内心深处的期盼兴许是比爹娘更胜,双生子之间的羁绊是旁人很难理解的,那种默契的心理感受很难诸诉于口。
此刻受伤的分明是裴宁辞,许钰林却只觉心口处传来隐蔽的阵阵幻痛。
这根本无法用自然现象来解释,旁人也并不会相信这种感觉,只会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他的错觉。
又或者说,双生子本身就是一种反自然的现象。
母体养分有限,本该供应一个胎儿的养分却要被两个人吸收,胎儿被脐带缠绕着共同成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一生都切不断的羁绊。
裴宁辞看着眼前眼尾有些湿红的许钰林,极轻地蹙了下眉,冷淡地问他:“许钰林,你可思量好了?”
“你要为了一位女子,和你的兄长决裂,是吗?”
许钰林听到裴宁辞的这句话,目光透过他,望着远处被积雪沉沉压着的树枝,却觉得自己分外可笑。
他方才与裴宁辞说了那麽多掏心窝子的话,裴宁辞听到的竟只有他最後那句关于李婧冉的话。
早该知道裴宁辞是怎样的性子的,许钰林心想。
他如今这是在做什麽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他吗?
在天下大事上,裴宁辞并没有做错,只不过他选择的那条路未必是最慈善的。
而在李婧冉的这件事上,许钰林不是李婧冉,他没有资格代替受害者发声。
但即使裴宁辞如此对待的是任何一个其他女子丶是许钰林心中没有一丝念头的人,他依旧会说出这番话。
在这件事上,他只是一个不该插手的局外人;但在道德伦理上,他既唤裴宁辞一句“阿兄”,自也是要尽他所能让裴宁辞不要误入歧途。
只是,裴宁辞他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他太孤高了,并非是不愿改正错误,而是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错处。
许钰林倏得感觉好疲倦,连指尖都发凉。
他这是为了什麽呢?
“裴宁辞。”许钰林轻声唤他,嗓音因极致的倦累而带着几分哑意,“你是否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该心甘情愿得为你去死?”
他的声音很淡,攻击性却是前所未有地强。
就像是原本温润的羊脂玉,被人残忍得一次次用粗粝的沙纸摩擦後,变得格外磨人。
“你天生命格好,爹娘对你的偏爱是应当的;你是大祭司,天下子民对你的敬仰是合该的;你清冷高洁而她名声狼藉,她为了你去死都是至高无上的荣幸。”许钰林平静地注视着裴宁辞:“你是这麽想的,对吗?”
许钰林语气中是就事论事的客观,但这种平静里却夹裹着一根根的细刺。
绵里藏针,最是伤人。
裴宁辞心里有些令他说不上来的微涩,就好像忽然空了一块。
他正在失去着什麽。
兴许,是那个会一次次心软地原谅他,全然信赖唤他“阿兄”的幼弟吧。
一个人可以没有某样东西,但不能将这东西给了他,再在他习以为常的时候忽然剥夺。
心头这种陌生的空荡荡让裴宁辞静了足足三秒。
清风裹着霜雪的涩意吹拂着,穿梭过兄弟二人之间那不远不近的空隙。
近得仿佛许钰林只要轻轻擡手,就可以像幼年时一样拉住裴宁辞的衣角。
却又远得仿佛这是他们二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许钰林立于风雪,冰凉的指尖在衣袖下轻蜷着,等待着裴宁辞的答案。
只要他说一句“不是”,但凡他愿意否认,哪怕是假的也无不可。
然而,裴宁辞却再一次让许钰林失望了。
裴宁辞那双金眸里无悲无喜,完美到毫无瑕疵的脸庞看不出一丝神情,连怅茫和迟疑都没有。
他仅仅是冷冰冰地自唇齿间说出了四个字:“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