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的双唇张开,似乎想说什么。
剧院里的灯光一瞬间熄灭,数盏聚光灯打向舞台,在谢真浅灰色的眼眸中凝起一束亮色。他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双唇复又闭合。
片刻后,他淡淡道:“巧合罢了。”
陆虞松了口气。她就知道,果然是巧合嘛。
不是巧合还能是什么,难道是谢真其实每天都在默不作声地偷偷关注她,连她的口味都用心记得一清二楚?
光这么天马行空地想一想,陆虞就觉得有点好笑。怎么可能,图什么呢,难不成谢真想挖她腰子?
一片昏暗中,音乐会开始了。钢琴家正在上场,陆虞却发觉谢真的目光再次投向她。
“你和江兰因,为什么会一起过来?”
第22章
谢真的语气很认真,明显并不是随便问问。
陆虞一时不大明白他为什么会关心这个。难道是在担心她又被江兰因坑?
她如实回道:“我们一起吃了顿饭,聊了些工作上的事。饭后顺路一起过来了。”
谢真皱了下眉,转开眼,没再说什么。可陆虞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更糟糕了。
她想了想,补充道:“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不会与他有什么多余的牵扯,你可以放心。”
谢真似乎怔了一下,大概没想到陆虞会说这种话。但听完之后,他的神色明显好了很多,在黯淡光线中,陆虞甚至隐约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很快又被他压回去。
他没再开口,只低低“嗯”了一声。
陆虞更加一头雾水了。他这又是在高兴什么?
抛开喜怒无常的同伴不提,这场音乐会本身还是很不错的。陆虞并不懂得音乐鉴赏,说不出这位钢琴大师究竟有多厉害多与众不同,但演奏过程中那份纯熟的技术和充沛的感情她还是能听出来的,称得上是一场听觉盛宴。
不过谢真似乎比陆虞更受打动。中场休息时,陆虞回过头,在谢真脸上隐约看到了泪痕。
谢真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漠一如平常,只是黯淡光线中,他苍白的脸颊上隐隐有道泪痕正微微反光,将他精致立体的五官衬出琉璃般的易碎感。
冷漠与脆弱交织之下,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矛盾气质,像一触即碎的冰层下涌动着疯狂的火焰。
察觉到陆虞的目光,谢真仍是面无表情,却偏开头。
陆虞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他的行为有些冒犯,只是她刚才震惊之下一时没顾得上——谢真这是哭了?他居然会哭的?
但此刻回神之后,她便反应过来,谢真这么骄傲的人,绝不可能愿意任何人看到他的脆弱之处,何况还是一直互相争抢比较的对头。
她现在就好像刚摸了老虎屁股,略微有点尴尬,还有点进退两难。贸然安慰他肯定会让他觉得更难堪,假装没看见又太刻意。
陆虞收回视线面朝前方,打破尴尬出声问道:“你很喜欢古典乐?”
“嗯,以前学过钢琴。”谢真语气平淡,宛若无事。
于是陆虞便继续问了下去:“这是首什么曲子?你很喜欢么?”
“舒伯特的D。960,《降B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奏鸣曲》。他生前最后的作品,也是他最负盛名的一首钢琴奏鸣曲。”谢真一字一句介绍完,停顿一下,又补充道:“刚才他演绎这首曲子的方式,我很喜欢。我也……很喜欢舒伯特。”
这人居然乖乖回答了,也没有夹枪带棒,似乎并不抗拒陆虞靠近他了解他。
陆虞确实对古典音乐完全不了解,对舒伯特这位浪漫主义风格音乐大师倒是有所耳闻,也仅限于知道他是古典主义的最后一座高峰,创作风格浪漫纤细、感情丰富、崇尚自然,是个公认比较富有阴柔气质的创作者。
谢真会很喜欢他倒是有些出乎陆虞意料,毕竟在她看来,大约是贝多芬这样的风格才和谢真的调性更加符合,桀骜不驯,慷慨激昂,近乎偏执地抗争和追求,倔强到百死不悔,欲与天公试比高。
不过说到底,她既不了解舒伯特和贝多芬,也不了解谢真。
这让她开始有些好奇。
“他的演奏方式有什么特别的吗?我不太懂古典音乐。”她如实道。
谢真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开口。半晌,他起了个头:“他给人一种冷漠感。”
陆虞的大脑自动浮现:你给人一种疏离感。
“噗。”她忍不住笑出来。笑完之后,又忙安抚道:“抱歉。你继续。”
谢真看了看她,并没有炸毛,甚至没什么多余反应,只是继续往下讲。陆虞莫名感觉他不仅不介意,似乎情绪还有点上扬。
他慢慢解释道:“这并非因为他无法共情到乐曲中的情感所以才呈现出这种麻木与冷静,恰恰相反,这是因为他完全体会到了曲中细腻磅礴的情感,因为太过全情投入反而产生了一种羞涩感。因此他才用一种更加客观和克制的方式展示出了歌曲的全貌。在我看来,这种方式与舒伯特本人更为契合,他并不像大多数作曲家一样习惯开篇定调,相反,他更倾向于将情感体验交给演奏者和听众自己,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尤其是这首曲子,它的情感倾向并不明确,节奏的改变、示部的不同重复次数,都能够使它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有人评价这首曲子像是黑洞,任何情绪投入其中都似有着落,但又不见回声。也因此,这首曲子的演奏速度和结构一直有着很大争议,曾经有演奏者认为这首曲子中的反复过于累赘,因此砍掉许多,但今天的表演就保留了全部,空间感拉得很大,几乎复现了作曲者创作的状态。”
陆虞听得云里雾里的。而且,这人居然说了这么多?
通常来说,想要谢真多说几个字,那就只有等到他怼人的时候。何况他自闭又冷淡,谈到任何关于他自己的事都一向三缄其口。做同事至今,陆虞对他的了解度可以说是零,哪怕如今已经在同一个项目里共事了好几个月也还是一样。
当然,她也从未尝试去了解他。
今天他这是怎么回事,活了快三十年突然进化出倾诉欲了?果然人只要谈到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会滔滔不绝吗。
她看了一眼谢真平静的神色,坦诚道:“其实我没太听懂。就是说他如实呈现了歌曲本身的面貌?”
谢真哽了一下。陆虞几乎以为他要开怼了,但最终他只是隐忍地闭了闭眼,点头缓缓道:“可以这么说。”
陆虞看他这样子,莫名有点想笑。不过她与谢真难得能有这么心平气和的长时间交流,公平起见,她也尝试着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感受:“听起来很有意思。我听不出他的冷静和客观,对我来说这曲子的感情还是很充沛的,有种压抑的爆发感,像是杜鹃啼血,但是哀而不伤吧,听到最后我反而觉得超脱了。你说是他最后的作品我大概就能理解了,我记得他是很年轻的时候身患绝症去世了吧,已经走在生命的尽头,身在高峰却也是悬崖,难怪会有这种心境。”
谢真静静看着她,听得很认真,目光闪动。
陆虞补充道:“当然,我是个没什么艺术细胞的行外人,只是随便解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