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53-朔雪夜
商白景听闻师弟等自彧东回来时,衆青山的雪已经又厚了一层。凌虚峰山高风冽,冬季比之别处更漫长又难熬。自听说温沉回来後商白景接连几日未曾与他见上一面,师父又不许他插手此事,所以一直也没能探得明黎情状。如此数日,他对明黎的担忧胜过了对二人关系的别扭,商白景开始四处打探明黎在阁中的下落。大约是谁嘴碎将此事传去了温沉耳中,某个深夜温沉总算踏雪而来,叫师兄安心。
“明医师很好。师父对他几乎有求必应,师兄,你不必忧心。”
商白景闻言松了口气,片刻後又忐忑起来:“他……他没说什麽?”
温沉将师兄望了一望,眉心有掩不住的倦色:“没有……明医师的脾气你我也不是不晓得,纵有什麽也不会说出口。但是精诚所至丶金石为开,我等如此真诚,想来他终会松口的。”
“那……义父如今将他安置在哪儿了?”
温沉擡眼:“你问这个作甚麽?”商白景朝他尴尬笑笑,温沉已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你险些为他走火入魔,如今见他又打算怎麽办?倒不如避而不见。何况师父不许你插手,这次我是决计不会依你的。”
商白景道:“好吧。”
他的确不知再见明黎他该说些什麽,但他还是很想见他。幸而温沉说了他如今很好,商白景才算略定了心。转眼瞧见温沉眼下乌青一片,料他多日不曾好好歇息了,不免心疼:“你们劝他,我也要劝你。我们同明医师虽有旧日相交的情分,可是屠仙谷和凌虚阁的恩怨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化解的。他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千万不要强逼。”温沉点头称是,商白景续道:“如你所言诚至金开,你也不要强逼自己。你看你的眼睛,几日不曾睡觉了?”温沉闻言笑了笑。
“放心吧师兄,也就今日睡晚了些,这不是怕你担心麽?你这种急性子,难道能忍得到明日?”他道,“我身子无碍,近日药也按时喝着,你送我的护臂也已贴身穿着了,师兄放心,我也回去休息了。”
商白景起身送他。温沉朝门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麽:“哦对了,今日已是初四……”商白景纠正道:“子时已过,初五了。我知道你要说什麽,放心,我记着呢。”
温沉颔首:“嗯,师兄此去云雾崖,要带几个人?我替师兄安排。”
“我都安排好了。小沉你也是,怎麽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太过劳心了。”商白景蹙眉,催着他回去歇息。温沉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没反驳,自便依言离去了。此後又各自忙碌,再无後话。
温沉忙碌,商白景倒清闲。云雾崖就在衆青山外,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倒不需赶路。得了明黎无事的消息他心里到底轻松不少,当晚一夜好眠,算是把前头失眠的日子一气补上,第二日难得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商白景睁眼时已见天光大亮,他慢悠悠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才去打水洗漱。正洗着,有守峰弟子前来报讯:“大师兄,外头有人找你。”
“谁?”
“她说是你的债主。大师兄,是个年轻姑娘,这麽高,杏子眼,长得蛮漂亮。”守峰弟子偷笑,随即打趣道:“大师兄,怎麽惹来这种桃花债了?”
“去去。”商白景笑骂一声,已知来客是谁。于是立刻整装收拾,随守峰弟子赶去飞剑石处。遥遥一望,果然是许久不见的称心。称心眼神极好,遥遥一见他,招手唤道:“万两兄!”
商白景几步跃来:“称心!你怎麽忽然来了?”
“喂喂,装傻是不?我自然是来找你取银子咯!”称心瞪他一眼,抱怨道:“秦中怎麽这麽冷!”
商白景见她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头上戴着风帽,身上又只裹了一件素丝绵袍,恐扛不住衆青山的气候,于是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给她披上,口里道:“秦中自然不比彧州暖和。行了,咱们进屋说话。”于是令人在见山楼收拾出居所,引称心去住下。屋内炭烧得足,倒是温暖如春,称心缓了一阵,不觉冷了,人便活泼起来:“早听说凌虚阁气派,没想到这麽气派!诶,这个应该很值钱吧?”说着抄起桌上花瓶打量。商白景笑道:“你怎麽还是这副德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少跟我摆清高。”称心哼道,“废话少说,我是来支银子的。你快快给我。”她将商白景瞟了一瞟,想起一桩事来,“你是不是做不了主啊?小菩萨呢?我找主事的说去。”
“你来得不巧,你的小菩萨最近忙得要命,连我都几日没见着他了。”商白景道,“左右你已来了,也别着急,就先安心住下。我这里管吃管住管玩,你先好生休息几日,如何?”
“你还真做不了主啊?你俩到底谁是少阁主?”
“支银子不要时间呐?你以为我家的钱都在光天化日下码着吗?”
称心笑起来。摘下风帽的她头发乱糟糟的,这叫她的脑袋看起来像一片野蛮生长的小草。她此行时间充裕,不过是和商白景斗嘴玩笑,所以依了商白景暂住的提议,又信口提了一大堆要吃要穿的无理要求。商白景一个个驳了,道这两日给她设宴接风,届时若小沉有空便一起。称心颔首,又好奇道:“小菩萨忙什麽呢?”
商白景心里一紧,难得含混道:“阁中最近有些事,比较忙。”
“喔。”称心点点头,也没追问,忽然转道:“对了,你知道明医师住在哪里麽?”
“什麽?”商白景一愣。
“明医师,你难不成忘了?”称心挤眉弄眼,“我家里人吧,前头我不在的时候病了一场,伤风。後来虽好了,但一直咳得厉害,请了几个大夫吃了许多药都不见效。我寻思去请教请教明医师,瞧瞧这种情况要怎麽治才好?”
虽听她解释一番,可商白景心中正为此事难安,口内也不知所云:“噢……这样啊,这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又没问你!”称心白他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明医师住在哪儿啊?你若不知道,我回头去找沧陵大哥问问。他一准知道。”
正说着话,忽有守峰弟子又进来报,说温沉知道称心来,十分高兴,问几时给姑娘接风洗尘?称心便没再纠结前话,欢喜地将商白景和温沉又大比特比一番,无外是温沉多麽知礼多麽君子多麽知书达理丶商白景多麽粗鲁多麽无赖多麽赖脸涎皮。商白景不跟她计较。
于是又闲聊说话不再赘叙。虽说为称心接风的遍凌虚阁也只商温二人而已,但因温沉实在忙碌,于是接风的日子定在了初七。称心自然没有异议。後头两日,商白景便领着称心遍凌虚阁游玩,极尽地主之谊,这便也是後话了。
虽是领着称心游玩,但商白景也正好借此机会寻觅明黎的下落。他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虽然师弟斩钉截铁地说了明黎很好,义父待他也有求必应,一切以礼相待,可是……人呢?明黎并不在待客的见山楼,凌虚峰上是正殿并阁主峰主的居所,守窍峰上是各弟子习武之处,无念峰是拜祭之处,想来想去,莫不是住在因缘峰上的某一处?故而商白景领着称心将因缘峰转了个遍,仍未寻得明黎下落。称心只对其中的藏珍楼倍感兴趣,其他都不屑一顾,所以商白景也不好领着她再深入其中。此事所知者极少,小沉不说,商白景百般打探也无济于事,别提多麽心焦。
就这样消磨了几日,初七到了。
见到温沉时称心唬了一跳:“小菩萨,你怎麽憔悴成这样?”温沉本是温文尔雅君子样貌,可连日来连轴忙碌,又被姜止安排去劝诫明黎,劳心劳力实难向外人道,因此眼圈发青丶面额生黑,连眉心那颗红痣都暗淡了不少。温沉撑出笑意:“不过是近两日没有歇息好,不妨事。”
商白景亦仔细打量温沉,心中同样疑惑。若以诚以礼,无外一日三餐丶日日问安,何须劳累若此?称心皱眉道:“你看着就剩半条命了,你师兄这两日也面色不佳……你们凌虚阁出事了?”
温沉心知面前此女最是会察言观色,忙道:“哪有?听说师兄这几日带你四处转了转,你瞧着我凌虚阁哪有出事的气象?”称心仔细一回想倒也的确如他所言,只是她素来凡事多留三分心眼,所以只点了点头,并未打消疑虑。商白景道:“酒菜尽备,咱们入席吧。”又道,“你喝不得酒,我给你备了一些蜜水,你尝尝如何?”于是相携落座,举杯共庆,如此种种不再多叙。直至酒过三巡,外头天色沉黑,风雪湍急,商白景手中酒杯被打翻,人已醉得人事不省。
温沉喝得也不少,但还保持着理智,去推师兄:“师兄?师兄你还好麽?”回应他的只有酒醉的呓语。在座只有称心神智清醒,她伸手摇了摇商白景,望着他的醉容轻轻挑了挑眉,随即转向温沉道:“他好像真醉了,怎麽办?”
温沉无奈道:“师兄想必是见到姑娘高兴,所以多喝了几盏。罢了,叫姑娘见笑,容我先送师兄回房罢。”
“他死沉死沉的,你好送麽?”
“不妨事,这路我从小走到大,早已熟稔得很了,姑娘不必忧心。”温沉朝她笑笑,起身道,“今日已晚,称心姑娘早睡吧。我师兄应允你的事已着人去办了,三日内定将银票奉到姑娘手中。”称心大喜。
离开见山楼,外头倒不如何黑暗。满地的白雪映着月光,将天地间衬得银亮。商白景靠在温沉肩上,睡得沉酣。凛冽的风雪吹散了温沉的酒意,他侧脸看看肩际的师兄,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一点。
“过铁锁了师兄,你可别乱动啊,小心掉下去。”他低声嘱咐道。
回应他的是商白景略显粗重的呼吸。虽是两人同渡,但这于温沉而言也不是什麽难事,所以师兄弟二人顺利踏锁穿行,商白景被温沉送回房中。他将师兄扶到榻上,替他解了外袍,方长出一口气,就听窗外有人轻声唤道:“温师兄,你在这儿吗?”
温沉听出那是姜止的心腹弟子在唤他。此人被姜止拨给温沉听用,被温沉安排看守明黎。温沉听见他的声音,心想莫不是那壁出了什麽问题?但在师兄房内他却不敢多言,只道:“稍等。”又替师兄盖好被褥,才合门小心退出去。他引着那弟子走远了数步,悄声问:“怎麽了?”
“不成啊温师兄,那大夫身子实在太差了。”那弟子皱眉,语中俱是焦急,“怎麽办呢?这才刚开始动刑。可我瞧他那样子,只怕快要死了!”
温沉心中一凛。房内,榻上的人猛然睁开眼睛,精光大盛,毫无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