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9-亲生叛
却说随温沉一道上黛山迎回商白景的衆弟子中,有两个是彧州分阁的弟子,一个叫图磐,一个叫单晓。凌虚阁惯例,每隔五年办一回阁中大比,决出百里挑一的拜入内门。但佼佼者到底是少数,有许多多年不见进益的,或者用心不在武途的,便会分去诸分阁充实人手,这两个便也是其中之一。他二人皆与商白景差不多年岁,当年同在凌虚峰时与商白景也算相识。因他二人武功实在平庸,细说起来如今能待在凌虚分阁还是商白景为他二人说话的功劳。那日商白景燃放信烟,正是单晓率先收着。那时他虽还不知信烟来自商白景,但也第一时间向阁中报了信。只是正如温沉所言,当日大事频出,便将单晓的消息忽略了。
单晓此人生性懦弱胆怯,报了一次不见回音,既不好意思再重复,也不敢真就将信烟之事抛诸脑後,一个人惴惴不安了许久。同门图磐与他交往甚密,无意间得知了此事。图磐与单晓不同,是个胆大之人,平素又多爱打探消息,竟叫他不知怎的探知了阁中密事的一点皮毛,又巧之又巧地将信烟一事与之挂上了关联。于是大着胆子又替单晓跑了一遭,这才将商白景的消息送到了温沉跟前,算是立了一功。虽然种种内情不便大张旗鼓,但阁里还是赏了不少金银。图磐大受鼓舞,後来温沉来到彧东,他便自告奋勇,拉了单晓一道来为少阁主接风洗尘。见到商白景时单晓激动不已,口里结结巴巴:“大丶大丶大……”
图磐将他推了一把。商白景拿眼神阻了图磐一道,于是单晓才将话囫囵说了出来:“大师兄,你丶你没事就好!”
商白景拍拍他的肩,爽朗笑道:“此番多谢你啦,单师弟!”
图磐原意自然是要好好招待少阁主一番,趁热打铁再争一争脸面。只是无影剑谱之事沉沉压在心上,商白景和温沉二人都不欲在外流连,因此推拒了他的一番好意,只在彧州分阁短暂休整了一夜。那一夜商白景拒了分阁衆人种种邀约,只进了藏珍楼亲自挑选了一批奇巧玩意儿和罕见药材,打算派人送做谢礼。
温沉陪他一道挑选,道:“去接你时我便仔细挑了许多,明医师一样都没收,又怎肯收你这些?”
商白景道:“我也不知道,只盼他能收下罢。”
温沉将自家师兄上下扫了几眼,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什麽。
当日另随温沉来的还有两个凌虚弟子,一个接到了商白景後,被温沉派回去早一步报信,另一个是上届大比时刚刚拜入内门的师弟,叫做谢明莘。他年龄小,性格天然,活泼纯良,一贯对商白景这个大师兄敬仰万分。阁中失去商白景消息後,暗中派了不少人在外查探,谢明莘也是其中之一。寻到商白景时谢明莘正好也在黛山附近,遂被温沉叫来相助。见到大师兄毫发无伤时谢明莘还没忍住哭了鼻子,叫商白景又感动又好笑,揶揄了他许久。而商白景精心挑选的那批谢礼,也被交托给单晓和谢明莘二人。他们一个熟知地形,负责心细;一个外向活泼,善道能言。商白景便托他二人再上一趟黛山,以白京之名,将这批礼物送去给明黎。
彧东已无牵挂,游子一心归家。第二日一早,商温二人便一路向北,直奔凌虚阁而去。
凌虚阁域内山川不可尽数,高峰却共有五座,除却中央的凌虚主峰外,还有知客丶守窍丶因缘丶无念四峰,于四方拱卫凌虚主阁。峰峰之间,铁索相连。四峰之中,南峰知客作为入阁第一峰,在五峰中最为平稳俊秀。平日里知客守峰弟子更是谨慎妥帖,既是待客之礼,也是御敌之兵。
但商白景同温沉马不停蹄赶了六七日的脚程,好容易见着了知客峰的青松,遥遥一望,竟不见平日守峰弟子。入阁处人影半个也没有,只有那块据传是百年前坠下的天外飞石伫立门前,形状倒极似一把从天而降的重剑。凌虚阁曾经的某位祖师以剑作笔在飞剑石上刻下凌虚阁训,内力深厚笔力奇绝,至今字迹依旧清晰:“以天地为剑,以苍生作心。”商白景年幼时调皮,常常被姜止罚来面壁。因此飞剑石上的一笔一划都刻骨铭心。他运转轻功,腾身站去飞剑剑柄上,四下眺望:“人呢?”
温沉亦紧随而上,同他一道寻觅半晌,瞧见一男一女两个弟子背向自己而行:“师兄,那边有人。”
当下也不废话,立向人处赶去。他二人轻功俱佳,走到近前时对方尚未发觉有人靠近。只听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这怎麽可能?……万万看不出来……”
山上风急,那二人又在窃窃私语,是矣商白景听得不明,只闻得只字片语,什麽“背叛”丶“峰主”丶“大事”云云,摸不着头绪。商白景在阁中一贯威望甚高,从来不耐烦听人墙角,有意召他二人过来问话。刚站定在背後要喊他们过来,劈头就听得一句:“……阁主要怎麽处置向峰主?”
商白景大惊:“处置谁?你们快同我细细说明!”
他们口中的向峰主正是商白景的师叔丶姜止的师弟,守窍峰峰主向万声。不同于姜止雷霆面貌,向师叔一贯是最和蔼好性。商白幼时频频闯祸,向师叔不是替他圆场,就是帮他求情,深恩厚谊,不比师娘少多少,因此商白景打小对他便极为敬爱信任。此刻乍然听得这麽一句,岂不如五雷轰顶。
那二人闻声一惊,回头时剑已出鞘。待看清是商白景,皆是一喜:“大师兄!你没死!”
换做旁日,商白景或还可同他们寒暄一回,但他刚听得那话,实在着急:“你们刚才说什麽?要处置向师叔?为什麽?”
温沉此刻方追上他,轻巧落在他身边。那女弟子见他神色,也收了笑意,道:“听说向峰主勾连断莲台,背叛了阁主。阁主大怒,要处置向峰主呢。”
温沉倒不似商白景那样大的反应,他问:“可查实了麽?”
男弟子道:“此刻人人都去了,只我二人今日轮值守峰,没亲眼看着,还不知究竟。”
商白景忙问:“在哪儿?”
那二人禀道:“守窍峰上不妄台……”话音未尽,面前人已倏忽不见。温沉垂下眼,面色也不大好,但仍耐着性子向他二人道:“多谢师弟师妹。只是守峰一事不可懈怠,还是速回飞剑石吧。”才又腾身向西追去了。
守窍峰为五峰之西,供阁中弟子日常演武之地。他们口中的不妄台独在西峰又西,其实是一片孤立的悬崖突岩,因作处决之用,多少沾染血气,日常少有人去。不妄台开,可见他们所言非虚。商白景心急如焚,一路踏锁穿云,急奔而去。不多时,便见雾散云飞,果然悬岩内侧密密麻麻的全是人,中间和外侧却疏散开阔,只站了寥寥几个。商白景一眼便看见中间站定的是自己的义父姜止,提着那柄赫赫有名的“罚恶”重剑。旁边站着的白衣女子是姜止师妹丶知客峰主罗绮绣,再远些的赭衣男子身圆体阔,双手被缚,正是向万声。
姜止龙威燕颔,盱衡厉色。他已过天命之年,但须发犹黑,只是眉心常年拧着,已经生了极深的川纹。向万声却是花白须发,但面皮光滑红润,算得上鹤发童颜。此刻师兄弟二人遥遥相对,向万声面上显出一抹苦笑,朝姜止喃喃说了什麽。只是商白景离得尚远,并不曾听到。他说完那句话,罗绮绣显然动容,又朝姜止说了些什麽。离得近了,商白景才听得後头半句:“……师父门下如今只剩我们三人,大师兄难道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吗!”
罗绮绣四十馀岁,方面阔口,深邃眼窝。一贯威严有馀,妩丽不足。在商白景记忆里她说话素来是凌虚阁祖传的四平八稳,伐段之後更如一眼死泉,难得听她情绪如此激动。但姜止怒目圆睁,声如洪钟:“叛阁者杀是自师祖手里就有的规矩,罗峰主,你有什麽异议?”
他不唤“师妹”而唤“峰主”,显见是动了真怒。但罗绮绣并不怕他,仍固执道:“向师兄不过是为人所惑,一时糊涂。我们同门多年,你纵不看在同门情谊,也当看在向师兄多年来为凌虚阁劳苦功高,何必非要他死不可!”向万声叹道:“师妹!”
“为人所惑?”姜止提起剑来,指向向万声,冷笑道,“你倒是问问他,是为人所惑还是心甘情愿!”
商白景此刻已到了衆人身後,他提声运气,刚要呼喝叫嚷一声,温沉却已经赶到,一把将他拉扯回来,悄声道:“师父正在气头上,师兄,你万万莫在这样多人面前驳他的颜面。”又道,“罗师叔正为向师叔求情,兴许不至到那等境地。你我是後辈,先看看再说。”
他说这些话时,向万声边笑边叹:“绣绣,罢了!我是心甘情愿替三娘子做那些事的。阁主并没有冤枉我。”
罗绮绣道:“师兄!”
向万声直起腰,大声道:“我认罪!是我爱慕断莲台的云三娘子,为了讨她欢心,将阁中密事说给她听,造成今日一败涂地,景儿下落不明!我认罪!阁主!要杀要剐,向某自甘领受,绝无怨言!”
姜止冷道:“罗峰主,你可都听见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叠信纸,远远的只能瞧见上头写满了字。姜止举起那叠信纸,大声道:“守窍峰主向万声,与断莲台云三娘子通奸,弃师叛祖,背恩忘义。人证物证俱在,并无冤屈。照凌虚阁规,自当杀之,以儆效尤!”
他以内力传音,声音雄浑,因此这几句话在山间久久传荡。衆人皆噤声屏气,不敢出声冒犯,以致在场千人之衆,竟然落针可闻。唯有商白景既存疑虑,也怀不忍,挣脱温沉的手,大喝一声:“义父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