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届猎宴,你还记得麽?”
母亲半是怀念,半是怜悯地呢喃道:“你就没想过麽?我能拿到许愿瓶,就说明曾有外来者进入过那场猎宴,而它自然也能有办法,在那时候往你的身体里注射些有趣的佐料,就像给新鲜血润的小羔羊肋排洒上香喷喷的迷叠香和胡椒粉一样——”
塞纳猛地擡起头来,纤细的瞳孔在眼瞳内急剧收窄。
母亲伸手在他眼前一抹,投射在视网膜上的色块顿时如万花筒般绮丽地翻滚,纷繁错杂的光影摩擦出玻璃碎裂的凄厉尖叫,视觉的拼图被耀世的光芒轰然打碎,跌出一张惊艳绝伦的美人脸。
“数亿只小小的纳米机械,就能扰乱你的神经系统,篡改你的视觉模式。”
瑭猩红的眼瞳幽深地注视着他,半晌过後,像是被他的表情所逗乐了,“噗呲”一声笑起来,那双妩媚的眼睛都弯成了小月牙,嗓音掐得甜腻缠绵,又满溢恶意:
“所以啊,你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妈妈一样呀。”
塞纳脸上的表情彻底崩塌了。
那种崩塌…就像是将灵魂从血肉里抽离,皮肉迅速老化衰颓,骨骼飞速塌陷枯朽,雄虫那张原本神采飞扬的稚嫩脸庞……瞬间面如死灰,黯淡得像是刚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破布娃娃。
但他依然挣扎着丶紧攥着最後一丝肤浅的希望:
“可是,可是…哥哥明明在你身上做过手术啊?”
“我查过那个研究课题,研究目的就是为了妈妈的复苏,每只试验体都是螳螂,身份都清清楚楚,”他又陡然想起了什麽,眼底里放出光来,“你和妈妈的血液融合度呢?!雄虫保护协会的专职医师检测出来的结果是95%的融合度,这不可能有问题——”
说到一半,他又幡然醒悟,畏惧地颤抖起来:
“除非…除非你们真的…大胆到那种程度,连雄虫保护协会都敢入侵……”
回应他的是一缕轻飘飘的笑声。
“不用想得那麽复杂,”雪栀用轻柔而低哑的声音回答他,“妈咪只是动了些小手术,比如全身换血,比如骨髓移植,再比如全身上下的免疫系统重铸。”
他的嗓音里透出无限的柔情与怜惜,居然侧过脸去,揽着母亲纤柔的腰肢,温柔地吻了吻後者细白的後颈:“真是辛苦妈咪了。”
与这份斯文优雅截然不同的,是骤然暴怒的塞纳——雄虫在泥滩里滑稽地蠕动,踢蹬着双腿,如同撒泼打滚的幼童,发出几近崩溃的尖锐虫鸣:
“你骗我!你们居然敢骗我!”他撕心裂肺地哭叫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
然而他尖叫得越大声,螳螂美人的笑容就越发灿烂迷人,神态中透着无尽的欢愉。
“别急着生气啊,为了庆祝我们的久别重逢,我还给你带了个小礼物呢。”
瑭朝着塞纳微微俯身,就像仅仅是分享礼物一样,将一只用银链拴着的丶像狗牌或者铃铛一样叮当作响的东西拎到了塞纳面前,然後…歪了歪脑袋,清纯又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这是我们从42届猎宴的某个地洞里翻到的,”他微笑着说,“是你母亲的遗物麽?”
塞纳的眼睛瞬间顿住了。
被那条漂亮的银链拴着的,是一只款式老旧的袖珍款录音机…早就被淘汰了好几个时代的那种,仅有半边巴掌大小,方方正正的,四个小角都被磨损成了圆润的弧度,表面也遍布细痕,只有被人爱不释手地细细摩挲过无数次,才会留下这样细腻又缱绻的痕迹。
塞纳盯着它足足顿了好几秒,才终于想起来…这是他在很久很久以前,送给母亲的礼物。
那时双生子的雄父还健在,战争丶长期监禁和性虐待带来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却让熄的记忆极为紊乱,于是塞纳违背了雌虫不能私藏财物的规矩,偷偷为母亲买来了一只简陋的录音机,费尽心机钻进了母亲的禁闭室,将它塞进母亲温热的怀里。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笑脸,但那笑脸里的惊喜转瞬即逝,很快便泯灭在痛苦和忧愁中。
“谢谢宝宝…”
熄的声音是那样温柔,那样虚弱,像是一片遥远的丶虚幻而朦胧的光海:
“这样,妈妈终于能永远记住你们了…”
咕咚。
塞纳细瘦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乎是本能地…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老物件的音质很不好,电流嘈杂的“沙沙”声里混杂着一阵阵粗哑的风声,背景音里还掺杂着星零的鸟鸣和树木的婆娑声,像是在哪片稀疏的树林里录制的,塞纳必须将耳朵凑到录音机跟前,才能听见一缕微弱的丶像幽魂般安静的声音。
“那孩子……不会用刀。”
塞纳的心脏突地一跳。
是熄的声音。
“用小刀割肉,就像在挖冰淇淋…遇上不喜欢的食物,右侧眉梢会忍不住微微耸起,实在咽不下去了,也只会瘪着嘴不吭声,然後把半熟的浮油偷偷割下来扔掉…”
熄的声音有些失真,塞纳却能听见母亲如云雾般柔软的呼吸声,清晰得就像在他耳边。
“喝肉汤的时候哆哆嗦嗦地捂在怀里,生怕被哥哥抢了…又特别怕烫,喜欢用手尖捏着勺子,再用舌头尖去试试温度…跟刚断奶的时候一个模样,不喜欢吃刚出炉的热乎乎的肉蜜,就咬着勺子,一边等放凉,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
塞纳怔怔地想,妈妈这是…在说他麽?
一阵古怪又陌生的酸胀感从他的胃部腾起。
他似乎想明白了…从一开始,他拙劣的僞装就没能瞒住这位柔情的母亲。
他躲在树根下向塞伦炫耀母亲的独宠时,熄同样蜷缩在苦寒的夜色里,手里捧着与时代脱节的旧录音机,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丶温热而莹白的一团,像个畏寒的孩子,茫然地走失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抱着最後一根救命的火柴,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冻毙在酷烈的暴风雪中。